“我……打散过妖王……不,景韶的道体?”苏长泠瞳中止不住地滑过一线恍惚。
“可他若是不曾犯下过什么不可饶恕恶事,我为什么要动手打散他的道体?”
“因为他擅离职守,致使原本被镇压得好好的怨煞之气骤然失控,险些吞没了整个徽州。”应无风垂着眼睛,声线被他放得极微极轻,“那时的景韶,擅自离开了五溪山——他想上山与你求一个他想要的‘公平’。”
“被人留在那种地方,整日又与游魂怨鬼们作伴……他总是觉着不公平的。”
“但他忘了,他被栽种在那里,原本就是为了借助他的木阴之力,镇压住黄山境内成千上万年以来积攒着的怨煞阴气。”
“是以,当他离了那个近乎不见天日的小山坳,那些被人压抑已久的怨气霎时便彻底失了控制,他们先是覆盖了整个五溪山,复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吞下了大半个徽州——你对此,自然是极生气的。”
“长泠,你如今的性子,较之从前确乎是改变了不少。”青年面上的情绪稍显复杂,“但有一点,是一直都不曾怎么更变过的。”
“——那就是,你的脾气着实算不上好,时常一点就爆。”
“……你这话说得我没法反驳,”冷不防被人在胸口扎了一箭的苏长泠僵硬万分地扯了唇角,“但我也不是很想承认。”
——她这脾气怎么能说是“一点就爆”呢?
起码也得两点吧!!
“无所谓,反正事实如此。”应无风摊手拿出了副神似不怕烫的死猪架势,“总之盛怒之下的你根本就没怎么听景韶解释,干脆把他推拒在门外,并跑去修补五溪山那边聚阴之地的阵法去了。”
“——他擅离职守后你突然意识到,靠着棵树镇煞其实不大稳妥,万一哪天这树有了想法,那这煞气还得再失控一次,就改变了镇煞的法子。”
“自然,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打算这样放过了景韶。”青年叹气,“毕竟人间的这次无妄之灾,确乎源自景韶之手。”
“你原本应该是在处理好了煞气失控的问题后,打算过要与景韶好好掰扯下这个事的。”
“但很可惜,当时的景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因为你那时对他的忽视而恼羞成怒,转头想去偷山上的‘不死长生丹’,跟当时步云墟的那个老掌门狠狠打了一架。”
“于是你也没了想再跟他好好说话的心思,索性将之道体打散了化成本体,又将那树扔回了原处。”应无风面无表情,“接着,你就因为人间实在被那股子怨气浸染得太厉害,而主动入轮回度世过天劫去了。”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听过了简要前因的苏长泠堵了嗓子——这时间她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哑口无言”。
“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我的山神大人。”青年扯着嘴生硬假笑,“再后面的,你问非毒雀阴他们大约会更清楚,或者你可以等到收回余下几魄,自也能想起来了。”
“咳,咱们可以不要这么直白,”少女稍显尴尬,“然后呢?景韶他就自此性情大变,一路把自己搞成妖王了?”
“这个……也不能说他是性情大变吧。”应无风抠着脑瓜略一迟疑,“这厮继承的是恶念,本来性子就拧巴得很,不如前身那样平和,容易钻牛角尖。”
“再加上他在聚阴之地待的久了,常日受到厉鬼们怨气的影响……我估摸着,他可能在第一次上山之前就已经不正常了。”
“不过,你这脾气也确实是够暴的——你若非要让我把这口大锅掰上一掰,长泠,你怎么也得分上两成三成。”
“当然,”青年眼神微暗,“……我也是。”
——他们身处其中,谁也逃不开这要命的因果。
“嗯,你说的不错,应先生。”苏长泠眉眼一低,“我们中的每一个,的确都要为之担责。”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理应如此。”
“擅离职守是错,上山偷药也是错——三番两次致使徽州上下险些为怨气吞噬,更是错上加错。”
“被人种在了那样的地方他确乎是足够倒霉……可这不是理由。”
就像……哪怕两百年前的她,分明知道恶魄会被异化成鬼也并非她的本心,可她逃出了大阵祸乱了人间,她照旧抱着必死的决心,引动了那四十九道天雷——
……人生在世。
谁身上还没几个不可言说的无奈呢。
“我知道的,长泠。”应无风闻言略略舒缓了眉梢,遂抬手拍了拍少女的发顶,“我说这些,也并没有想给景韶开脱的意思。”
“我只是感到有些可惜。”
假如……算了,这世上没有假如。
青年想着闭了闭眼,片刻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长长呼出口气来:“该结束了。”
苏长泠循声转眸:“什么?”
“任着景韶当着妖王、在山域之内肆意妄为的日子。”应无风目色平静,“拖了这么多年,我是不该再继续拖下去了。”
“虽说因着我与景韶阴阳共生的关系……想要真正消灭妖王并不是件容易事。”
“但我研究了这么久——也不是浑然没有办法。”
“所以,真该结束了,长泠。”青年笑眯眯弯起眼睛,“等着你被剥离的六魄都顺利归位,我解了你我之间的共命,我们就可以把此事彻底的、全然的结束了。”
“应先生,”少女听罢倏地团紧眉心,“你是说……”
“放心,我说了,怎么也要等到你的六魄归位。”应无风语气轻巧地打断了剑修的话,“我无法消除景韶心中的怨气。”
“但我至少已找到了能解决他的方法。”
“至于其他——那些我们现在就先不要想了吧,长泠。”
——想也没什么意义。
青年言讫故作轻松地哼了小调,苏长泠抿着嘴定定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面上分毫表情都不曾有地抱剑起了身:“你若是确信自己已经决定了好的话,应先生。”
“我是真的不会多劝你的。”
“不必劝,我真想好了。”应无风嬉笑着咧了嘴,“但有一点你还真得帮帮我,大人。”
剑修不动声色:“讲。”
“我腿跪麻了,起不来。”某万年老树原地放赖。
“恐怕得劳您来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