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苏婉已站在码头青石板上。
咸腥河风卷着碎冰碴子扑在脸上,她将藏青斗篷兜帽又往下拽了拽,望着漕船桅杆间若隐若现的\"赵\"字旗轻笑——那旗杆上缠着三匝红绸,是去年腊月她与赵帮主共擒私盐贩子时亲手系上的。
\"苏掌柜倒是好胆色。\"粗犷声音裹着酒气从货堆后传来,赵帮主拎着黄铜烟杆踱出来,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脸上蜈蚣状的刀疤,\"这时候还敢来沾我赵某人的码头?\"
苏婉解下腰间缠枝莲纹荷包,倒出三颗沾着朱砂的骰子:\"帮主可还记得,去年漕船过鬼见愁滩,我们用这三颗灌铅骰子从水匪手里赢回二十船粮?\"她指尖划过骰子凹陷处,那里还留着半道暗褐血痕。
赵帮主烟杆猛地磕在青石上,迸出几点火星:\"苏姑娘这是要跟老头子翻旧账?\"
\"是翻新账。\"苏婉突然将骰子抛向空中,在它们即将坠入河面的刹那伸手接住,\"宋记布庄往北疆运的五百匹素纱,货单写的是三等棉,船底夹层却塞着辽东参——\"她将骰子按在对方烟袋锅上,\"够换漕运司三十张缉捕令。\"
河风卷着碎雪在两人之间打旋,赵帮主眯眼盯着烟杆上滚动的骰子。
远处传来纤夫拉船的号子,混着冰层开裂的咯吱声,像极了那年鬼见愁滩头箭矢破空的锐响。
\"苏姑娘要老头子如何?\"烟杆终于重重敲在骰子上。
\"借您码头十六座货仓三天。\"苏婉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笺,\"这是相府今年采买蜀锦的官凭——\"她突然压低声音,\"以及宋老板给北狄商队开的路引拓本。\"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朱雀大街早已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宋记布庄门前,苏婉踩着满地碎绸缎缓步而来,腰间玉佩撞着鎏金算盘叮当作响。
小福抱着描金木匣跟在后头,匣盖缝隙里隐约露出盖着红泥印的账册。
\"宋老板这手以次充好的把戏,倒是比戏台上的变脸还精彩。\"苏婉指尖挑起匹发霉的素纱,纱料在风中碎成齑粉,\"就是不知道北狄商人收到浸水的辽东参,会不会也这般好说话?\"
人群哗然中,宋老板肥硕身躯从二楼栽下来,额头撞在门柱包铜角上沁出血珠。
他哆嗦着要去抢木匣,却被小福一脚踩住袍角:\"您可当心,这账册上还有相府大小姐的胭脂印呢。\"
暮色将倾时,临河酒肆二楼飘出缕缕琴音。
林恒握着青瓷杯的手指蓦地收紧,杯中映出对街布庄门前飘摇的\"苏\"字幡旗。
琴娘正在唱新编的市井小调:\"...谁道娥眉无将才,算盘声里斩楼台...\"
\"主子,要属下去查...\"暗卫话未说完,便被林恒抬手打断。
他望着河心随波起伏的碎绸缎,那些猩红残片在暮色里忽聚忽散,恍惚竟拼凑出那夜苏婉砸碎砚台时,飞溅墨汁中一闪而过的决绝神色。
更鼓声惊飞檐下麻雀,林恒垂眸看着掌心玄色丝绦——今晨刚从漕运司将领刀柄解下的,此刻却仿佛缠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酒肆灯笼突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像极了那方染血井砖上蜿蜒的水渍。
(续写)
暮色染透雕花窗棂时,林恒指尖的茶盏已凉透三回。
对面茶楼飞檐下,苏婉正倚着朱漆栏杆与绸缎商说话,鎏金算盘在她腰间晃出细碎光斑,恰似那夜暴雨里折断的珠钗迸溅的玉屑。
\"主子,漕运司的密档...\"暗卫话音未落,林恒忽然抬手。
他看见苏婉接过商人递来的账册时,袖口露出的手腕还留着淡青淤痕——是上元夜他甩开她时撞在博古架上的。
那些淤痕此刻像淬毒的银针,细细密密扎进他眼底。
更声惊起寒鸦,苏婉转身的刹那,林恒突然看清她发间别着的木簪。
那是去年上巳节他随手折的桃枝,如今磨得油亮,断口处还留着道浅浅的裂痕。
琴娘不知何时换了新词:\"...算珠轻拨千层浪,娥眉不输男儿郎...\"
\"备马。\"林恒霍然起身,玄色大氅扫落案上半卷刑狱司密函。
那些写着\"通敌\"字样的公文飘飘荡荡落在炭盆边沿,被热气燎得卷了边。
戌时的石板路还蒸腾着白日余温,苏婉踩着月光转过街角时,忽然顿住脚步。
林恒的乌云驹正低头啃食墙根新发的野艾,马鞍上搭着件藕荷色披风——是她生辰那日落在王府的。
\"苏姑娘好算计。\"林恒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指间捻着片枯叶,\"刑狱司今日收到十七封状告宋记的密信。\"枯叶在他掌心碎成齑粉,\"可惜...\"他突然逼近半步,月光照亮他腰间新换的玄麟纹玉佩,\"漏了北狄商队通关文牒的骑缝印。\"
苏婉呼吸陡然急促。
她记得这个距离,正月十五烟火最盛时,他也是这样将她困在廊柱间质问。
不同的是此刻他袖中飘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竟与那件披风熏的是同一种香料。
\"林大人是来问罪?\"她故意扬起手中账册,纸页翻动间露出半枚胭脂印,\"还是来...\"话未说完,林恒突然抬手拂去她肩头落花。
温热指腹擦过颈侧时,她清晰看见他瞳孔里自己陡然放大的倒影。
梆子声突兀地撕破夜色。
长街尽头突然涌来十数盏灯笼,宋老板裹着绷带的脑袋在火光中格外醒目:\"诸位都瞧瞧!
这毒妇与北狄人往来的密函就在...哎哟!\"
半块砚台精准砸中他脚背,苏婉冷笑着展开卷轴:\"宋老板说的是这种密函?\"洒金宣纸上朱砂勾勒的北境舆图血迹斑斑,\"三日前戌时二刻,您在醉仙楼天字房收买的边关驿卒...\"她突然转向人群,\"王镖头可要看看令郎画押的供词?\"
人群哗然退开,露出红着眼眶的威远镖局当家。
林恒突然低笑出声,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他解下玉佩掷给暗卫:\"去刑部取八百里加急的关防印鉴。\"转头时大氅不经意扫过苏婉手背,\"苏掌柜下次砸砚台,不妨换个顺手的位置。\"
五更天的梆子还没响,京兆尹的朱漆大门已被拍得震天响。
宋老板蜷缩在囚车里,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苏婉你不得好死!
商会不会放过...\"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发现苏婉正蹲在车辕上,慢条斯理地往他衣领别朵白绢花。
\"多谢宋老板提醒。\"苏婉指尖寒光一闪,绢花里突然露出半截染血的密信,\"听说商会元老们最爱在辰时用朝露煮茶...\"她笑着将密信塞进宋老板嘴里,\"今日这茶,怕是格外醇香。\"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朱雀大街飘起细雪。
苏婉站在商会鎏金匾额下,看着阶前乌压压的人群。
她故意没戴护甲,任由寒风将昨夜被林恒拂过的颈侧吹得生疼。
腰间玉佩突然发出轻响,低头竟见系着根玄色丝绦——分明是今晨林恒大氅上的束带。
\"苏掌柜好手段。\"人群忽然裂开道缝隙,须发皆白的商会会长拄着阴沉木拐杖踱来,\"只是这勾结外敌的罪名...\"龙头杖重重顿在青石板上,震落匾额积雪。
苏婉轻笑出声。
她望着长街尽头渐近的玄色车驾,突然将算盘掷向空中。
八十一颗檀木珠子在朝阳下迸散如星,每颗内侧都刻着带血的北狄文字。
\"诸位可知...\"她踩住最靠近会长的算珠,\"真正的通敌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