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扰攘的乱世,是疯子们的欢宴。染血的号角惊乱嘶鸣的哀啼,连天的硝烟染污菩提下的霜雪。
冯文苳见初颜的神色出现明显的动摇,他笑着,接着说:“秦府里的人死的还算干脆,也就是挨了几刀而已。可秦轸的夫人和你就没这么好命了。据说那些百姓们没少折磨你们母女俩。”
初颜嘴角的笑意愈发诡艳。她拍了拍肩上的落叶,道“冯大人这么晚找我来,就是想给我讲这些?”
“姑娘继续听啊。秦轸的尸体被运回少咸的当夜,先皇急召林义铭,想与其共商平民愤的法子。可谁知林义铭却不识趣,以性命相逼,希望先皇能放过秦轸的妻子和你。先皇大怒,下旨黜解林义铭太子太傅一职。旨意还未下发,秦轸的妻子和你被人劫走的消息便传到了先皇的耳朵里。先皇暴怒,迁罪林义铭,林义铭一朝由当朝帝师沦为贱民。”冯文苳走到初颜身侧,轻声问“你抓犬子、杀我门臣真的是为了替林姑娘报仇吗?我看姑娘是在替你的养父养母还债吧!”
轰然间,一声闷雷大作,稠云遮住了本就稀浊的月光。
凝在初颜眼中的光骤然黯下,眸中窜上了沁骨的森凉。
顿了半晌,初颜道:“没错,我是要替秦家还债。”初颜转头看向冯文苳“既然说到了还债,那涿城的债冯大人和夏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还一还?”
一旁,夏权脸色煞白,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整个人细细密密的颤抖着,盯着冯文苳。而冯文苳却很冷静。他手指点着刀柄,镇定自若的看着初颜“涿城?什么涿城?”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北荻骑兵为何突然南下进犯涿城。”初颜道“从出兵的意图来说,如今时值秋冬,北部游牧民族藁草稀缺,而中原人家此时却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此时北荻兵南下夺城,一般是为了抢夺城中的藁草。可眼下,朝廷发往涿城的赈济粮还未到,百姓手中几乎没什么储备粮。那些骑兵若想抢粮食,为何不南下去睢阳、齐州二城,偏要去夺涿城那一星半点的粮食?”
冯文苳摩挲着刀柄: “我认为,他们南下许是为了抢地。”
初颜道:“如冯大人所言,这涿城确实是个兵家宝地,可那是十多年前。如今涿城近乎是一座鬼城,对于北荻骑兵来说,此处不是好选择。首先,这涿城没粮没草料,无外粮救济,人根本无法生存。若是北荻真将此城据为己有,那便需要往来运粮。往来运粮的成本太大,他们负担不起。其次,涿城地势险陡,也不适合跑马操练。这地方留在那北荻人手中无用反而是个累赘。他们要抢地盘也不会选此处。”
“有意思。”冯文苳坐到旁边的石椅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看着初颜“姑娘继续。”
“八年前,自涿城大败后,先皇便派重兵把守涿城,新皇登基后不久,也加派人手守着那涿城。当年我养父还在封渊边上建了水城,水城外高筑城墙,墙上有斥候,全天探察。若有外敌,城墙上的斥候便会点燃烽火,水墙自动开闸泻水。现在的涿城对于那些北荻骑兵而言,应该算是难以通行的圮地和围地了。(1)”初颜道“数日前,北荻骑兵竟能一路畅通无阻,二位大人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所以我后来去涿城仔细探查过了。”冯文苳从衣袖中拿出几张染血的信件,推送到初颜的面前“这是我从北泾大营将军关岳的房间内搜到的书信,上面清楚的写了他与阿勒敦和勾结,姑娘可要看看。”
初颜瞟了一眼桌上的那些信纸,无语的笑了半晌。
冯文苳:“姑娘笑什么?”
“我在替关岳高兴啊!”初颜道“人都死了,还能做你手中的棋子。”
“姑娘在说什么?”冯文苳谦虚道“天下人皆知,我这个人,不会下棋。”
初颜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而后道“听闻关岳携妻儿弃城而逃,被之后赶来的建康援兵拿下。关岳怕死,不肯随之回都受罚,暴力抵抗,结果被一刀刺死。其妻儿当场为其殉情陪葬。”
初颜看向夏权,道:“听闻是夏大人亲率建康援兵前去支援,关岳及其的妻儿也是夏大人带回来的,可有此事?”
夏权看了眼冯文苳,见冯文苳点头示意,他便正声道“没错。”
初颜道:“若真像冯大人所说的那样关岳与北荻私下勾结,那他明知南下会遇到大齐的援兵,会被带走被处死,他为何不北上逃去北荻,却专往您的手里钻?”
夏权愣了半晌,磕磕巴巴的说“他……他…”
“除此之外。”初颜侧头,看着夏权,道“其妻子为何要带着刚出生不满一月的婴孩殉情?这些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别有用心之人在斩草除根啊!”
“你胡说。”夏权神色大变。
“胡说吗?”初颜看向夏权,笑问“你们真的不想斩草除根吗?”
夏权盯着初颜,她笑的太娇艳,如同是绽放到极致的玫瑰,滴着血的那种。
夏权一时语塞:“我……”
“精彩,真是精彩。没想到纤纤弱质竟有如此胆识。”冯文苳起身,大笑“可姑娘怎么办呢,你说的那些都是猜测,我手里有的可是铁打的证据。”
“你想要证据?”初颜从袖中抽出一摞纸,放到冯文苳面前“我虽不能证明朱岳是否与阿勒敦和勾结,可我能证明夏大人与阿勒敦和勾结,证明你们二位与半月前的涿城之困脱不了关系。”
“哦?”冯文苳握刀的手紧了紧,瞟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纸,只见那是一张户籍单子,单子上写着某人的户籍信息。
冯文苳一脸茫然的看着初颜:“这是什么?”
“这些冯大人可能不清楚。”初颜起身,拿着那一摞户籍单子拿走到夏权面前“可夏大人应该知道这些是什么吧!”
夏权没有看,盯着初颜低怒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初颜从手中拿出一张户籍,举至冯文苳的眼前,道:“苄儿,十三岁,淮城芏县人氏,半年前走失,走失两月后被人发现,分尸在城西破庙中。”
“冯月,十六岁,淮城农户之女。”初颜换出另一张“三个月前走失,走失半月后被人发现,分尸在城郊枯井中。”
“张闻玥,十四岁,淮城盐商张庭贵之女,三月前走失,数日前尸体被发现……”
初颜的话还没说完,夏权便一把抢过初颜手中的那些户籍纸,将它们撕成两半,扔到一边“你他娘的在我这废什么话,要找那采花大盗去大理寺找去!”
“采花大盗?”初颜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可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刘大?”
“胆小如鼠?”夏权怔愣了片刻,横眉怒目,厉声道“你见过他?你竟然窝藏重犯!”
“夏大人可别给我扣这么大的罪名。”初颜瑟瑟道“我可担不起。”
夏权举刀怒喝:“他在哪?”
“夏大人何必动气呢!”初颜指尖在夏权的刀上轻抚“刚才不是还想让我去衙门吗,怎么着,现下又舍不得给我那千两的赏金?”
“还想要赏金?”夏权癫狂的笑着“就怕我给你那赏金你也没那命去花!”
说话间,夏权一刀斩下。
初颜指尖触刀尖,轻轻一捏,寒刀登时碎成两截。
夏权手握断刀,一时僵住。
“主子都没发话呢!”初颜将手中的断刀扔到一边,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上的血“当狗的倒先叫唤起来了。”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姑娘何必动怒呢!”冯文苳端起杯子,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初颜看着冯文苳,笑道“冯宗主,你们为了讨好北荻主将阿勒敦和,让他为你所用,便将这些姑娘们私下掳走。我说的可对?”
“没错。”冯文苳户籍单子撕烂,将脚下的碎纸踢到一边,道“阿勒敦和耽于美色,家中已娶了数十房夫人。可那蛮荒之地的野人哪有我们中原姑娘娇媚多情。”
冯文苳道:“我们一开始也只想着送几个美人给他玩玩,可谁知那阿勒敦和是个禽兽!下手没轻没重,把人姑娘弄死了,反而怪我们送去的姑娘不懂风情。”
“所以你们就不停的给她送女人让他杀。”初颜道“弄的人心惶惶后,你们愚弄百姓,欺上瞒下,捏造出了采花大盗,让刘大替你们顶罪。”
冯文苳癫笑着“这兵荒马乱的乱世,平白无故没了的人多的是。况且那些姑娘和阿勒敦和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啊!”
冯文苳嚣笑着,他越来越猖狂。
是啊。他们是天子堂下位享尊荣的贵人,尸山血海里挣来的功勋铺就了他们脚下的康庄路。
他们无所惧怕。
“如你所想,我的人买通了封渊守卫军以及涿城的守卫军,阿勒敦和南下后一路畅通无阻。而后,我们诬陷南柯楼通敌卖国,端掉了南柯楼。这些都是我们做的。”冯文苳道“我都承认了,可你一个娼妓能把我怎么样!”
“俗话说君臣之礼为下为沉,沉而无隐。(2)”初颜道“你们欺君罔上,就不怕皇上知道了要了你们的性命吗?”
“怕什么?姑娘不会认为手里有一个刘大就能替那些贱民讨公道吧!” 冯文苳用手中的刀尖点了点地,笑道“刘大可是提刑按察司认定的重犯,万民喊打喊杀的过街之鼠,他说的话没人会信!”
“他的话没人信,姑娘您的话更无人会听”冯文苳一本正经道。
初颜看着冯文苳,面色沉静。半晌后,她肆意的大笑着“没错没错,我的话确实没人信。可您别忘了我的恩客中可有不少像大人一样的天子近臣,我的话没人听,可他们的话却是有人听的!”
冯文苳紧握刀柄的手骤然收紧,骇然着“你……”
“冯大人以为那些姑娘死了就没人知道夏大人与阿勒敦和勾结的事情吗?那阿勒敦和帐下有一个副将是大齐人,那人是个色胚,他可是南柯楼的常客啊!”初颜嘴边的笑意更加的丽艳“夏大人与阿勒敦和来往的信件可都在我的手里呢!”
“你......”夏权喉结滚动,脸憋得通红,想上前可身体却不由控制的停在了原地。
“两位大人,其实我们没必要如此针锋相对。”初颜往前走了一步,看向冯文苳,缓道“我来此只是单纯想跟你做个交易,你把左相交给我,我把令郎还给你,仅此而已。”
“姑娘不说,我倒是把正事忘了。”冯文苳摆了摆手。而后,两名士兵搀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此刻,左相像是被抽干了血的干尸,苍白褶皱的皮松松垮垮的搭在骨头上。他的气息微弱,只有一口气吊着他的命。
初颜脑子嗡然作响,一道惊雷打下,打的她全身酥麻。
她想蹲下去抱住左相,可膝盖动了动,终是立在原地。
左相睁开了眼。他的眼珠浑浊不堪,上面密密麻麻覆着血丝。他的身体小幅度的颤抖,嗓子里发出的低喘多了些尖利。
初颜沉声问“你们做了什么?”
冯文苳笑道:“做了什么?当然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了。左相体弱,每日各种各样的药灌下去可是花了我不少的银子。还有啊,左相寡欲了大半辈子,怪孤单的。我可是在馆子里找了十多个美人在他身边时时伺候着,半刻不离呢!”
左相眼珠大睁,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呼吸骤然急促失律,苍白的脸上骤起一片深红。
“哎呦呦!”夏权浪笑道“听到那些美人,左相这是又激动了?”
左相瞳孔放大,几行泪从眼角滑落。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是被剔了骨的羔羊,任由别人架在火上烹烤。
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热血,那奋不顾身、临危不惧的傲骨全部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这疾来的寒夜里,寒夜过后,剩下的是一具庸碌困顿的皮肉,是一身任人踩踏的骨。
初颜脱下外袍,蹲下去,将衣服披在左相身上。而后双手摸了摸左相的脸,在左相耳边轻声道“爷爷,没事,不怕!”
话音未落,骨刀破风而出。横掠的寒芒窥探到主人的饥渴,一路剥皮削肉,挫骨噬髓。眨眼间,地上滚了一地的人头。
云端嗡然巨响,青白色的疾光破空而下,暗夜骤然大亮。
“你!”夏权瑟缩着退后了一步,提刀啸叫着“你不过是个在男人身下混日子的娼妓,你,你不想活了吗?”
初颜轻笑了一声,摇头叹了口气:“冯大人,我觉得您看人的眼光真的不行。那杨武邑虽无大智,却也是个戡乱无数的猛将。你设局踢杨武邑出局把夏权这么个废物扶上位。您以为您养的是一条可以为你开路除障的忠犬,可到头来,您费心费力养出来的却是一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狗。”
“她娘的,老子跟你拼了!”一旁的夏权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断刀摔在地上,愤然拔出旁边人的长刀,照着初颜披刺而来。与此同时,夏权身后的重甲兵们登时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