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也不躲,待夏权逼近她时,她逆跃至夏权身后,将他拽到身前,左手五指插进他的脖颈中,右手紧握夏权的手,将夏权手中的刀捅进他的心口。
夏权的双手还奋力地向后扒拉着,可他的头和跳动着的心脏却已滚落到地上。
那些奔出来的重甲兵们骤然停下了脚步。
初颜揪起夏权的衣服,想擦掉两只手上的血。可那血太过粘稠,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低叹了口气,把胸前的那具无头尸体推开。
刺目的白光下,初颜用舌尖舔舐着溅在唇角的血,眸中漫上了无边的森凉诡艳。
冯文苳平静的神色骤然崩散,后知后觉的恐惧使得他腿脚发软。面前的初颜不像是个孱弱的女子,更甚者,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怎会如此?褚辉不是说这初颜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子吗?难不成?难不成是褚辉在骗他?”冯文苳大惊。
“冯大人,本想看在你与秦轸有些交情的份上给令郎一个全尸,可如今我见您对左相如此尽心尽力,我实在是感激的无以为报。”初颜笑了笑“今夜,这份大礼,你好生收下下!”
一道疾风掠过,冯世超从天而降。
“卿儿~”冯文苳惊叫着,踩着前面人的肩膀一跃而上,伸出双臂就要去接。
初颜笑了笑,骨刀逆空而上。顷刻间,迸裂的碎骨烂肉和着浓稠的血雨急落而下。
冯文苳眼看着冯世超的身体在他面前崩裂成渣,淋漓的鲜血和着碎肉顺着他的指缝滑下。他浑身的气力瞬间消失,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畜......畜生”冯文苳手中的长刀向上举起,他的身体痉挛着抽搐着。
“冯大人,褚宗主是不是跟你说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子啊?”初颜大笑了几声,用脚踢了踢脚边挂着肉的碎骨,一步步走到冯文苳面前,道“你可知淮城姚家、邵家,少咸沈家这数千人是怎么死的吗?”
冯文苳颤声道:“什么......什么意思?”
“他们可都是被我一刀一刀削死的啊”初颜笑着,弯下腰,右手紧紧握住冯文苳手中的长刀,一点一点的靠近他。
冯文苳局蹐着看着初颜,只见鲜血正从她的手中汩汨下滴。
“你以为褚宗主今天让我来此是为了带左相走?或者是让我来给你送儿子?不是的,他是在激我杀了你啊!”初颜紧抓着长刀的手慢慢下滑“南柯楼中的姑娘们可都是我的家人,你和夏权碎了我家人的尸骨,还把他们扔到了乱坟坡,她们的人命债,我总要找你要;那梁寒是我要护下的人,你却诬陷他,折磨他,他所受过的伤,我总要从你身上一点一点找补回来;左相对我有恩,你儿子强暴并且虐待了林姑娘,而你把左相折磨成眼前这个样子,这笔账,我也该找你抵吧!”
“还有,冯大人,当年,你派人将秦轸尸体即将入都的消息散布出去,并且面对暴民的暴行不闻不问,任凭他们将秦轸的尸骨一刀一刀的砍碎。这笔旧账,我也该找你清算吧!”初颜指尖点在刀面上,长刀自中心骤然间漫开数道裂痕。初颜盯着冯文苳,笑道“四笔旧账,你觉得你还能活吗?”
冯文苳盯着初颜,他的长刀早已嵌进她右手的手掌里。可初颜却面不改色,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
疯子!疯子!
冯文苳只觉腿脚发软,不知是踩到了石头上还是身后之人的脚上,他重心一歪,重重的跌坐在地上。他道“楼里的那些姑娘本来就死了,我......我只是......我只是听褚辉的,把她们扔到乱坟坡罢了。至于秦轸,就算入了城,他也是个罪人,为消民愤,皇帝也不会留他全尸的。”
罪人?
初颜脸上的悦色被深不见底的阴霾碾碎,碎成无涯的霜寒。寒霜冻住的是赤血黄沙,是哑声的号角,是被染红的半卷旌旗。
冯文苳趁着初颜这一瞬间的走神,手脚并用的仓惶着往后爬,边爬边冲着身后的甲兵们高喝“愣着干嘛,动......动手,把她给我拿下!”
数百名甲兵抽出刀,就要上前。可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刀已经碎成两半。墨璟从天而降,站在初颜的面前。
“他怎么会在这?”初颜有些发懵。
冯文苳大叫着往后退,吓的脸煞白,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是谁?”
就在这时,林府的大门蓦然大开,浩浩荡荡的禁卫分两列涌入。墨殇带着一名身形清秀的俊美男子从两列中间走了进来。那男子头戴束发琉璃赤金冠,身穿九龙破云赤金袄。眉眼如水墨般清朗,未着粉末已如新荔般俊美。相较于旁边邪魅冷俊的墨殇,这人倒是更加温和柔美了些。
“皇......皇上!”错愕了半晌的冯文苳瘫跪在地上,对着墨殇身边的那个男子颤声叩拜着。
皇上?周云琤!
半前年,先皇病危,太后下旨宣召镇守槐东、睢阳、齐州、建康、棫州五城的皇子入都。五位皇子入宫当日,三皇子周云琤设伏于城门之外,将五王及其下属全部击杀,坑杀随从官兵数万人。五日后,先皇驾崩,周云琤宣告称帝,与芜尊、梁沣三分中原之地,互相掣肘。
俗话说,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其次以功(1)。周云琤残杀手足,坑杀忠将,登基后未做任何惠泽万民的大事,反而不听老臣劝阻,一意孤行关了万善阁,还诛杀有异议的重臣,丝毫不把百姓的生死当回事,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与德有关。至于功,那更是没有。他继位前从未参加过任何战事,并未立下戡乱之功。继位后,在面对两次南羌入侵之时,一次是赔进去了数万两黄金和数不清的珠宝,一次是赔了数千人的性命。这些种种,与功更是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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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一夜的闷雷,雨终于下下来了。
热闹的人海消散干净,街巷上,只有更夫穿着蓑衣雨鞋,敲着梆子在暴雨中穿梭。
林府的陋室外,太医和侍女们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
长久未住人,房顶破了好几个大洞,急雨啪嗒啪嗒的敲打着冷硬的石地。月光被紧闭的窗子和木门关在外面,阴冷潮暗的屋子让人不由觉得凄冷,觉得哀怆。
床板湿冷,上面爬满了虫蚁。周云琤将身上的裘袍脱下,将林义铭紧紧地裹在其中。
周云琤跪在床边,握着林义铭的手,哽咽了半晌,道:“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义铭闭着眼,没说话。
“这些年,我托人接老师回少咸,老师都拒绝了。我知老师是在怪我残杀手足,屠杀将臣。可老师您信我,我非穷凶极恶之人。”周云琤手握成拳,神色沉重“如今山上山下异道利同。利在而亲,利尽则伤,无人可阻。天太高了,我只能踩着尸骨往上爬。”
“我并未怪你。”林义铭睁开眼,看见发霉的屋顶上结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蛛网,蛛网裹缚着无数只蝇蚋蝶蛾的尸体。林义铭想转个身,不想看到这些骨化形销的名副其实的可怜虫,可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控制不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被网缚住了。
“当年之事世人皆道你残杀手足,可我知道,你之所以对亲兄弟刀戈相向只是要活下来罢了。”林义铭敛起怅惘之色,复又闭上了眼睛,“你的父亲、你的兄弟只会把大齐推向灭亡,只有你,才能让大齐长长久久活下去。”
“老师,我已下令,复您太傅之位,梓辛姑娘的尸骨会迁入皇陵。”周云琤压抑着漫到眼角的忧伤,沉默半晌,硬挤出一丝镇定,道“您相信我,我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梓辛与你周家没什么干系,死都死了,你不要扰了她的清梦。”林义铭哑声道“至于我,我已不在庙堂,也不想再与你们周家有任何关联……你就让我干干静静的走吧!”
“老师,您是我的老师,您是我父王的老师,您永远是我大齐的帝师。”
眼珠微动,林义铭瞟向墙上的一幅只剩一半的残画。画上的江山被拦腰撕断,奔涌的河水不复流转。左相深叹了口气,道“墙上的那幅画你拿走。”
“画?”周云琤瞟了眼墙上的那幅《江山百景图》。
“你亲自去棫州的巫隐村,在村北,找个姓杨的老农。”林义铭轻咳一声,道“找到他,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好。”
左相咳了半晌,无力的问:“那个孩子呢?”
“孩子?”周云琤愣了半晌想,意识到林义铭是在找初颜,道“在外面等着呢。”
左相道:“你去吧,叫她进来”
周云琤离开,林义铭睁开了眼。
屋里散落的东西都还是曾经的模样,它们承载着的过往隔着层层浓雾依旧鲜活耀眼。他仿佛可以清楚的看到妻子正在为他烹茶,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女儿正在屋中吟诗抚琴。
眼前的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此刻,他却俨然成了外人。
桌上有一个铜镜,他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许是放的太远,或许天太黑,又或许是那清净的镜面早已沾着太多的灰尘,他只能看到一片片无形的朦胧。
过了不久,房门打开,初颜走进了陋室,步子轻且沉。她注意到了林义铭的眼神不曾从镜上离开。
记忆中的林义铭和善却有一身傲骨,他是浮白载笔的墨客,更是指点江山的勇士。山河化成了他的血,江山被他凿入骨。他用他的血作画,用他的骨为刃。他曾劈开暗夜放进了一束光,撑着那束光撑成一个永亮的白昼。
她不想让林义铭看到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于是她走到桌边,关上窗,装作若无其事的将那铜镜的镜面转开。
林义铭哑声道“把烛火点上吧!”
初颜走到床边,将左相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轻声道“不用点,天快亮了。”
左相长叹了口气,轻咳了几声,问:“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初颜从房间的角落捡起了火盆,用袖子扑掉了上面爬着的潮虫,点了火,端到床边。
“卯时了......”左相道:“天终于要亮了......”
初颜将歪倒在床边的椅子扶起,坐在上面,柔声道:“您的发束乱了,我帮您梳好。”
左相没说话。
初颜轻轻抬起林义铭的头,想将压在他头下的白发拽出。可她的指尖刚碰到发根,手中的白发便兀自脱落,从她手中滑落到床板上。
她被逼到了悬崖边,跌下去的那一瞬间却大笑了起来。
初颜挤出了一抹微笑,轻声笑道:“精神多了。”
林义铭看着外面的浊夜,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流着泪。
初颜用手擦着林义铭眼角还未落下的眼泪,笑道“您再等等,天马上就亮了。等天亮了,我带您回淮城,好吗?”
林义铭眼神空洞的盯着迷眼的暴雨,喃喃着“淮城......回家吗?”
初颜看着左相的眼睛,轻声道“是,回家。”
人活着的时候总想着弃了老旧的山水故人走出去。一路上散着牵挂,遗着过往,偎在愈发明丽的山水春光里。可临了,却又都只念着破旧的山水,挣扎着粉身碎骨也要爬回自己的血地。
这是谁都躲不过宿命。
“我不能回去,我一生自负凌云才,终落个春花落尽,满怀萧瑟的光景。我这副样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林义铭哑声道。
大风吹开破旧的木门,狂风卷着暴雨,全部打在初颜的后背上。
林义铭的嗓子发着断断续续的嘶鸣,双眼透过房顶的破洞盯着那无光的浊夜。
“您放心。”初颜拭着溅到左相脸上的雨水,“我会杀了冯文苳,给您报仇。”
左相手指紧紧抓着初颜的衣服,急声道:“若你想给姜家人翻案,就不能枉杀冯文苳。”
“为何?”初颜紧盯着左相“您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