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玄懿猛拉缰绳，劲风将马鸣声削成利剑。没错，这一路上他想了很久，今夜的一切太反常了，大齐军队明明可以趁乱冲散芜尊大军，趁乱绞杀，抢夺粮草物资，可他们并没有，还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到底意在何处？ 还有，现在涂山堡内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此败只是因为被困在圮地，行动受制，又被大齐的虚势唬住，乱了阵脚。”曹壬用鞭子拍了拍李扶安的肩“李大人既是担心水源被切，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李大人可亲帅五千兵马驻扎在地湖附近，剩余的士兵则全部入山修整。这样一来，两方人马既成掎角之势，可互援互帮。”
“我们罢兵熄火，只是暂时休整，并不打算长期守在此处，不对大齐人进攻。”曹壬没有给李扶安插话的机会，接着道“大齐人仗着涂山堡城楼坚固，顽强抵抗。这邠山南面的陈仓道连接南泾，我会派人从陈仓道下山与吴晋政权取得联系。两日后，待救援物资一到，我们与吴晋政权三面合围。到时候，城内的粮草被抢，我就不信他们会在城里躲着不出来。我们只要把他们引出来，合力将其一击消灭便是。”
韩炳与曹壬对视一眼，道“我觉得曹大人说的没错。”
李扶安总觉得心中不安，却也一时想不清楚到底在不安什么。庞玄懿觉得曹壬说的并无问题，便道“那就这么定了！”
庞玄懿一行人进山刚搭完营帐，就听斥候来报 ，说是在前方两公里隘口东侧的密林中发现了大齐兵马。唯恐大齐使诈，保险起见，庞玄懿从左、中、右三营各挑选了50名精兵分批下山打探，那些精兵带回的消息都一样，确有千余名大齐士兵带着粮草向西行军。
“与我想的一样，大齐放我们后撤就是要在西行南泾的路上堵截我们。” 韩炳拿着马鞭指着地图“眼下大齐派出的兵马不过千余人，我们此刻派兵追击，既能拿大齐的粮草，又可使我军免受夹击之困。”
“拿下这些人确实没什么问题。”庞玄懿看着地图，面露难色。
曹壬放下酒碗，看向庞玄懿“不知庞将军有何顾虑？”
“经刚才一役，我军虽损失了近万名士兵，却还有四万之众，这点大齐人不会不知。”庞玄懿捋着络腮胡“他们知我军在人数上有优势，却还要分兵与我方对抗，还只派了区区一千余人。这一千多人的出现会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
“庞将军怕是被大齐刚才的阵仗和李扶安的危言吓到了。他们见我们往西撤肯定猜到了我们的目的，他们肯定是要派人阻拦我们的。可他们既要守城，又要阻拦我们，手里能用的人根本不够。”曹壬灌了一口酒，“那李扶安虽带了几年兵，也打了几场胜仗，可那几场仗他能胜全是因为对手蠢。听闻当年大齐赤阳将军秦轸与李扶安交过两次手，李扶安次次被打得仓皇出逃。这种人的话，将军听听也就算了。”
“庞将军在入山扎营一事上纠结我能理解，您不知紧闭城门的涂山堡里有多少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那一千人没虚没谎，大人还这么犹豫不决，我就实在是不明白了。无论他们的目的为何，敌人就在眼前，我们不打，是要等着他们打到我们面前我们才敢动手吗？”曹壬双臂扣在胸前，歪头看向庞玄懿“如今士气正低，正需要一场大胜来让战局转危为安呢，再耽搁下去，若是让那一千多人行至南泾，寻到救兵，那我们可就要直接投降了。”
庞玄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命令出兵。
韩炳回到帐子里，越想越闹心。他没有显赫的家室，手里也寸功未立，好不容花重金搭上了当红新贵曹壬的线，得到了此次带兵的机会，却被人打的落荒而逃。不仅没有功劳，还惹了一身骚。眼下大齐伏击队的出现正好是一次替芜尊、更重要的是替他找回颜面的机会，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白白溜走。
骤雨突降，打在帐上的雨滴由缓至急。他思索片刻，唤来了副将胡蒙。
韩炳站在地图前，右手紧紧握着剑柄：“山下那些大齐兵到哪了？”
胡蒙走上前，“我刚才看的时候，那些人已出了东侧的林区，正在往东行。”
“往东行？”韩炳忽然神情开朗，哈哈大笑。
胡蒙不解：“大人在笑什么？”
韩炳抽出长剑，剑尖在地图上重点：“你看这林区东边有什么？”
“有什么……”胡蒙的两眼在林区东边搜寻，最后落到了一个名字上，“是地湖。”
“还真让李扶安那个老东西说着了，那些大齐人果然要去截断水源。”韩炳精神抖擞，迸发的斗志混着无形的欲望掩去了所有阴霾，拿着长剑就往帐外走。
胡蒙赶忙拿起伞，打在韩炳头上“将军，您要去哪？”
韩炳激动道：“去找庞玄懿，让他下令立刻出兵。”
“已经子时了，庞将军服了药，已睡下了，就算您能叫醒他，他也未必会出兵。”胡蒙道“李扶安虽为武将，却偏向太子阵营，和庞玄懿同为太子一党。我猜，庞玄懿刚刚应该是已经猜到了大齐人的目标是地湖，他拒绝出兵，怕是要抬举李扶安，让他立功获宠。”
“我呸。” 韩炳唾了一口，“那老不死的算个什么东西！我说那小太子怎么塞这么一个废物到曹壬的部下，原来太子是想要在曹壬手下埋颗棋子啊。”
“曹壬亲信之子阴差阳错被安排在李扶安军营后因违抗军令被活活打折了一条腿。曹壬本就瞧不起一身穷酸气的李扶安，此事发生后更是自觉李扶安此举是在故意给他难看。”胡蒙顿了顿，道“虽说庞将军是主帅，可您和曹将军也是奉命剿匪开邦的，您二人同样拥有调兵权。如今我们帐下之兵不足，不如您去找曹壬曹将军。邠山南面的陈仓道、傥关道是陡峭的山崖，茂林葱茏，不易行马。北侧的峪骆道、斜谷道却极为平坦，便于兵马 急行。您和曹将军在大齐伏兵赶到地湖前 将其歼灭，这功劳不就到手了！”
胡蒙的一番话让韩炳茅塞顿开，他去找曹壬简单说明了情况，二人一拍即合。为了不惊动庞玄懿及其手下的兵马，韩炳、曹壬率领了一万兵马从邠山峪骆道悄然下山。
兵行没多久，山下传来了震耳的鼓声及呐喊声，一条火龙蹿出密林，直接向地湖所在方向冲。
“火光！”有小兵大喊“将军，山下有火光，我们看到大齐伏兵了。”
曹壬和韩炳也没去想大齐兵马为何突然升火，近在眼前的战功驱使着他们一门心思前冲。
长刀出鞘，韩炳指着山下那条已被他困缚在眸子里的火虫，令道“敌军已现，首斩叛贼者重赏！”
在厚赏的驱使下，士兵们全都弓起身子，策马疾奔，山都跟着颤了颤。
“哐~”兵马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头顶突然闷雷作响。
“他奶奶的！”曹壬咬着后槽牙，“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下雨啊！”
“不会吧！”韩炳擦着头上的冷汗，也不知是在安慰曹壬还是在安慰自己“都入冬了怎么还会下雨。”
“哐哐~”伴随着两道破空而来的惊雷，倾盆大雨瞬间落下。刹那间，山路奇滑无比，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山底的马车连续翻滚着滚下山。
“将军，这山路太滑了。”曹壬的副将拉着缰绳，好不容易稳住躁动异常的马，急道“不能再下去了！”
曹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眼面前早已溃散的兵马。
“将军，可不能回头啊！”韩炳阻道“大部队已经快到山下了，现在回头就是前功尽弃，若是无功而返，庞将军一定会借题发挥，你我二人没有主帅的命令带兵下山，说重了叛逃谋逆的大罪也是能扣的。”
睫下的雨水被曹壬眼中的厌憎削成一把刀，韩炳看了眼曹壬，咽下惊慌，“曹大人，大齐的兵马就在眼前，只要大部分兵马成功下山，此功必成。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奇功握在手。”
曹壬没时间去想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闯下眼前之祸，他知道眼下自己和这一万兵马除了韩炳所说的继续下山外，没有第二条路。他扬起马缰，高声令道：“速速下山，捉拿……”
“叛贼”二字还未说出口，曹壬就听陈仓道、傥关道传来了一阵巨响。一时间，山体震荡，碎石骤然间从上方倾砸而下。
芜尊无高山，多平原，骑兵的日常操练皆在平地进行，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在山间操控战马。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乱石以及颤抖不停的山地使所有 战马受惊，再好的驯马师也无法将其操控。于是，战马踩踏着骚乱的士兵四下逃窜，带着未来得及下马的士兵往山崖下面跳。
曹壬紧勒缰绳，想要迫使战马掉头后撤。可他也没有办法控制失控的战马，几声嘶吼声从后面传来。嘈切的蹄声是鸣钟，尖杂的急令是急鼓，鸣钟急鼓的催促下，曹壬胯下的战马发疯般往山下冲。
雨水和着血和泥浆溅在曹壬脸上，完全遮挡了曹壬的视线。他想将覆在眼皮上的浊泥抹掉，可他不能，因为他只要松开一点就会被疯马甩下，被马蹄踩扁。为了保持平稳，他勒紧了双臂、双腿的所有肌肉，双手握紧缰绳，闭着眼睛，任凭疯马拉着自己往山下跑。
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疯马颠的移了位，血水泥浆顺着鼻孔冲入气管，曹壬不停干呕。韩炳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惊马甩下来摔断了左胳膊 ，差点被乱马踩死，还好紧要关头胡蒙将他捞上了马。
下山清点人数，活着下山的人不到四千人。
看着士兵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曹壬悔得肠子铁青，看了眼一旁惊惶未定的韩炳恨不得冲上去暴打他一顿。要不是韩炳的怂恿，他也不至于头脑一热，没个计算就贸然出兵。可他也清楚后悔无用，还是那句话，眼下出兵地湖是他唯一的选择。
于是，曹壬、韩炳带着余下的的三千余人往地湖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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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口谷，涂山堡的守军们已挖了一个二丈长的深坑，芜尊士兵的尸首全被随意扔到深坑里。
于芜尊国而言，这些兵马算不上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更遑论大义，他们将是万民憎恶的罪人，将是史官羞于置笔的耻辱；是被故国撇弃的草芥糟粕，更是逐权夺利下被献祭的祭品。火焰窜起，与狂风抽卷在一起，连成一条无头无尾的火龙。然而这无尽头的火龙却无法烧尽黑暗，反而让光与黑搅在一起，更加浑浊，更加脏污。
初颜撑着伞，默立于深坑旁。她一脸淡漠的注视着坑下的污脏，她的身影消瘦单薄，远远看去，似是留不住的游离的风。
初颜回过神，墨殇的墨袍已披在自己的身上。
墨殇已来到初颜面前，低头为她系着袍带，道“风寒未愈，回营吧。”
墨殇的身子像堵墙，伞外的暴雨似是幕，这一墙一幕和着淡淡的冷香将初颜与那脏污和黑暗彻底隔绝开。
“报大人。”身着战甲的左将军郭辛海跳下战马，走进临时雨棚，“曹壬、韩炳所率的万余兵马死伤过半，余下的四千人马已向地湖进发。”
“初颜姑娘这声东击西的奇谋太妙了。看上去大齐的伏兵是冲着地湖去的，可谁成想，我们是冲着山上的主力部队去的。初颜姑娘只用几炮就耗掉了六千多人。” 潍弨向初颜连连作揖“佩服！在下实在是佩服！。”
“潍大人严重了。”初颜将潍弨扶起，看向司马聿清“此事能成，都是御史大人和墨宗主的功劳。是御史大人算出今夜子时会有暴雨，墨宗主猜到了芜尊兵马会分兵守在邠山和地湖，我们才能顺利耗掉那些人。”
“是了是了，多亏了御史大人墨宗主。” 潍弨转身，对司马聿清连连作揖。之前潍弨还对这个人人喊打的墨殇敬而远之，今日一天相处下来，潍弨对这个人的气度、胆识感到由衷的敬佩。
郭辛海卸头盔，喝了口小厮送上来的热酒，“我们派出的一千余人已全部回城，分兵的目的已然达到。此事过后芜尊兵马两日内不会贸然出兵了。”
墨殇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阻挠吴晋政权出兵相助芜尊兵马。听闻芜尊国主已派特使前往梁沣。若是商讨援助事宜，两国合力大举入侵，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可就不止三万人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潍弨看向守军们“朝廷拖欠祁南六城都指挥使司的薪俸、冬衣迟迟不下发，各地卫所都有冻死的人。若是拖下去，难免会引发兵变。”
司马聿清脸色一暗，道“可曾上书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