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杨眼神立刻冷酷起来。
——不敬天子!!!
但是看到将军身上大大小小没愈合完好的伤口,她的怒气犹如烈火骤然被泼了冷水一样,直接熄灭了。
——算了算了,寡人的大将军就是这个个性......
“沈将军。”
她再度开口,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说南陵工坊多次以旧器翻新冒充新品,已持续三年。我记得你还曾说,弩弓库中部分弓弦已经‘软筋松散,拉力不足’。”
“那我问你一句——”
她抬头,眼神冷如刀锋,
“——若此事不查,兵械之患拖延不决,以你的经验看,后果是什么?”
沈靖州坐到案后,面色不变,缓缓抱拳。
“回陛下,有三道重要后果。”
他伸出三指,一语一顿。
“一,军心浮动。前线将士若得知手中所持为伪器、残械,将不信朝廷所给、不信兵部所发、不信工坊所造。军械是军人之骨,骨若松,兵自溃。此事一旦传开,最先动摇的不是战力,而是军心。”
“有道理。”
女帝点头,示意他继续。
“二,误战有失。”
“前线若真遇敌,战弩若断、弓弦若崩,则战局瞬变。若尚在小营,一器失力,尚可收回;但若大战临头,弩阵崩塌,便是雪崩。兵家成败,常在一瞬。”
女帝指尖微紧,“那第三点呢?”
“第三条。”
沈靖州眼神微沉,语气微冷,
“北罗南羌若得此情报,必要趁此机会快攻,或设伏战。以强弓破软弩,以重骑压残军,以此反推战线。我大宣夹于北罗南羌之中,本不安生,此时正是旧弩待换、新械未立之际,内败未稳,外战必破。此,危局也。”
火盆中药香渐浓。
叶昭杨静静听完,良久才开口:“所以你认为,若不处置残次兵械,朝廷三年内......”
“不必三年,三个月。”沈靖州冷声道,“大宣,必有一败。”
叶昭杨低头不语,指腹缓缓转着茶盏,眸光随着火花跳动。
本是想着借此机会好好追查,把一整条利益线引诱出来,如今看来,不可拖延了。
“寡人可以信任你吗?”
她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大将军。
还没等沈靖州回答,叶昭杨便自顾自回答:“当然可以。寡人的大将军,绝不是什么碌碌之辈。”
......
三日之内,军械库被翻了个底朝天。
沈靖州坐在营帐内,一盏药茶未饮,肩上依旧缠着药纱,左臂无法抬高,只能借右手勉强翻阅文书。但桌案上的军械核验总表,却已被他一笔笔批注得密密麻麻。
“第七批、十一批与十八批,有重复编号,且无销毁记录。”
“第十三批归库的弩机,用的是前年的样式。”
“这一批号段,去年就已经报废销毁。却又在今年的南陵补件中,改了编号,重新归库。”
他指尖停在账页的一角。
“这是一批死器,怎么还能入库?”
副官沉声应道:“查了。编号被人涂改过一次,用的是新墨。但账上却印着原始红戳,批文日期错位。”
沈靖州不语,目光扫过那张字迹娟秀的批文复写本,心头给文官集团罪加一等。
只是奇怪,需要销毁的兵器,一些流回了兵械库,一些已送抵边疆,那其余的,都去了哪呢?
让贪污枉法之人放弃眼前的利益,销毁掉金山银山,他们肯定不会去做的。
“查完全部库房了吗?”
“回将军,查完了。”
“那好啊。”
沈靖州将卷宗合上,却没有再吩咐什么。
“......将军?”
“不急。”他终于抿了口药茶,“我们做了这么多,也得让别人出出风头才行。”
......
皇宫西苑深处,德妃宋远翠正坐于香炉旁,翻阅一摞只供宦官掌控的账册。
太监们的账本不同于朝中账册,那是一本本精密又碎散的口述笔录,每条物资进出都依附于口头令、或是便签调单,而且只有最核心的几人掌握底账。
前朝官员想要拿到这账册,自然是难于登天,但后妃宋远翠却不一样,略施手段,便得手了。
她将一页账册折起,
“南陵工坊——好大的胆子,竟然绕过兵部,自立账目?”
虽嘴上骂着,她眉眼间却浮出一丝笑意。
在账册不起眼的一角,她看到一条小字批注——“北苑库房新增木箱数目与入账不符,传内官司送来,吏部批注急用,未补凭证。”
她怔了怔,又把账册仔细翻看一遍。
一共翻出整整七条类似的记录。
“急用......急着把旧弩翻新后塞进宫,再送出宫。”
“真好一环接一环。”
她咬了咬牙,把账簿拍到贴身侍女身上。
“拿去,送给曹大人。”
......
明面上承担“压迫感”的人,是曹林。
作为兵部尚书,他每日上朝,调兵查账,明查暗访,一日走三部,几乎让户部、吏部、礼部人人自危。
他未与将军碰过面,也未传过话。但他每日调令所签查的,恰恰就是沈靖州前日查出的异常批次。
她没说是谁在为他暗递线索,但查得极快,谁都知道他的背后有着不一般的助力。
曹林、宋远翠、沈靖州三人,没有通报配合,没有言语谋划,却像三枚精准嵌入棋盘的棋子,心照不宣地各自走在棋盘上,合成一局。
纸落笔起、案卷翻飞,一刀一刀,削向文官集团的命脉。
......
文官集团终于察觉到了那种围猎感。
三位高官过去两年所有与南陵工坊来往的合同副本,都已在外存档,而兵部竟能调出最旧版本......
“崔大人,听说南陵出事了?”
“哎,曹尚书要查仓啊,您那封转批......还要不要烧?”
“账本呢?不动不行了……”
文官集团内乱初现。
崔远、李直、顾延清三人暗中联络,一边交代下属烧毁冗余账册,一边派人去内务司翻查能改的物料名目。
他们慌了。
最先动的,是急性子崔远。
“再拖,真要被拿下了。”
他再也等不下去,直接派人潜入京外的一个文书仓库,试图将过去三年与南陵来往的所有订单卷宗焚尽为净。
但他没料到,兵部早在一日前,便已下令封仓查卷。
仓门刚破,他的手下就被拦下,连带着半卷未烧的文书被送到女帝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