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西岸,距离汹涌的河水约莫一公里处。
一条漫长、曲折的土黄色伤疤,深深地刻印在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大地上——那是三团仓促挖掘,却又在炮火与鲜血中不断加固的战壕防线。
它几乎沿着整个河岸线蜿蜒,像一条泥泞的巨蟒,蛰伏在黑暗之中。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冰冷的雨水将战壕变成了泥沼,深一脚浅一脚,冰凉的泥浆没过脚踝,甚至到达小腿。
战士们蜷缩在简陋的防炮洞里,或者靠着湿滑冰冷的壕壁,身上盖着同样湿透了的雨衣或单薄的毯子,瑟瑟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刺鼻的血腥气,以及湿土特有的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场气息。
不久前,这里还是喊杀震天。
主战场在王家渡口。
三团主力凭借坚固的工事和密集的机枪火力,依托旅属重炮营那雷霆万钧的支援,硬生生将企图强渡的小鬼子主力打了回去,河面上至今还漂浮着敌人的尸体。
然而,狡猾的鬼子并未善罢甘休。
在意识到集中兵力强攻王家渡口只会徒增伤亡后,他们改变了策略。
残余的部队化整为零,开始沿着漫长的河岸线,寻找薄弱点,发动多点、小规模的渗透和佯攻。
这种分散的战术,逼得三团也不得不将原本集中在王家渡口的兵力分散开来,拉长防线,填补各个可能的突破口。
战壕里,机枪阵地间隔着步枪散兵坑,火力密度被大大稀释了。
战士们都已是疲惫不堪。
连续的战斗,神经的高度紧张,加上这恶劣的天气,几乎榨干了他们的精力。
许多战士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泥土。
更让三团指挥官头疼的是,经过之前数轮高强度的阻击战,他们的火力正肉眼可见地衰减下来。
这并非是因为弹药告急,也不是伤亡数字达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真正的问题,出在了那些原本作为火力支柱的重机枪上!
长时间、几乎不间断的持续射击,让许多重机枪的枪管因为散热不及而打得通红,甚至出现了变形和报废!
虽然每个机枪组都配备了备用枪管,但在激烈的战斗间隙,更换那些滚烫得足以点燃枯草的枪管,本身就是一项极其危险和痛苦的任务。
不少机枪手和副射手,双手都布满了被灼伤的水泡,甚至有些地方皮开肉绽,不得不用湿布或者破烂的军大衣碎片裹着手,咬着牙才能勉强完成更换。
钻心的疼痛和操作上的不便,使得机枪的射击频率和精度都受到了影响。一些机枪组甚至因为枪手的手被烫废,不得不暂时退出战斗!
此消彼长之下,三团的阵地虽然看似依旧稳固,但那道由金属风暴构筑的阻击火网,已经变得不再像最初那样绵密和致命了。
重炮营的支援,此刻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之前三次打退鬼子的进攻,那如同天神之锤般的炮火居功至伟。
每一次炮弹落下,都能有效摧毁敌人的集结点和渡河工具,极大减轻了前线的压力。
战士们习惯了在炮火的掩护下战斗,习惯了听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炮弹出膛呼啸声。
此刻,河面上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水声和隐约的日语呼喝声。
小鬼子,又来了!
这是他们发起的第四次渡河尝试!
战壕里的气氛再次凝固。
战士们强打精神,检查弹药,拉动枪栓,准备迎接新一轮的血战。他们打得越来越吃力,只能寄望于后方的炮火能再次及时响起,压制住对岸蠢蠢欲动的敌人。
泥泞的战壕里,三团团长王怀保半蹲着身子,举着沾满泥水的望远镜,死死盯着河对岸影影绰绰的鬼子。
雨点敲打在他的钢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河面上,鬼子再次开始集结。
“狗娘养的小鬼子!”王怀保放下望远镜,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嘶哑地骂道,“没完没了了还!”
他扭头看了看身边战士们疲惫却依旧坚毅的脸庞,又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在紧急更换滚烫枪管、龇牙咧嘴的机枪组,心头沉甸甸的。
“这样下去不行!”他低声对旁边的团政委说道,语气里充满了焦虑,“战士们是铁打的,可这枪是铁做的,也经不住这么烧啊!好几挺重机枪都快成烧火棍了!火力越来越稀,再来两波……恐怕就真的要被鬼子冲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这么硬顶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通讯兵:“传我的命令!各部队准备,等把鬼子这波渡河的打下去,立刻组织交替掩护,收拾家伙什儿,撤!”
“是!”通讯兵立刻应声,伸手就去拿挂在胸前的S536步话机。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开关时——
“滋滋……”
步话机上的绿色指示灯毫无征兆地猛然亮起,紧接着,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声和隐约的枪炮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王团长!王团长!听得到吗?!”
王怀保和通讯兵都是一愣。
“我是旅警卫营营长魏大勇!”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紧急情况!刚刚侦测到,鬼子的飞机编队已经转向,正朝着你们滏阳河方向高速飞去!规模至少一个飞行联队!重复!至少一个飞行联队!正冲着你们去了!!”
“嗡”的一声,王怀保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玩意儿?!
一个飞行联队?!
冲着他们三团来的?!
他娘的不是吧!
地面上的鬼子已经够他们喝一壶的了,现在天上还来?!而且一来就是一个联队?!
这帮狗日的是疯了吗?铁了心要把他们三团摁死在河边?!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就逮着他们三团往死里欺负?!
“团……团长……”通讯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王怀保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再次抓起望远镜,飞快地扫了一眼河对岸。
鬼子的先头部队已经开始下水,黑压压的一片正准备强渡。
河面宽度超过一百米,就算鬼子不顾伤亡猛冲,大部队过河也至少需要十分钟。
如果算上己方残存机枪火力的压制,这个时间只会更长,二十分钟都未必够!
鬼子就算上了岸,也不可能立刻发起追击,他们需要重新整队,集结兵力。
而天上的飞机……从北山飞到这里,速度再快也要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撤,还他娘的来得及!
必须立刻撤!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王怀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
“命令!所有部队,立刻放弃阵地,全速向平安县方向撤退!”
“留下所有还能打响的重机枪组和部分轻机枪组,组成掩护分队!”
“命令掩护分队,原地死守!不惜一切代价,压制对岸鬼子,阻止他们渡河!”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掩护时间——十分钟!”
“十分钟后,不管大部队是否完全脱离,所有掩护人员,立刻自行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