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帝移开手,缓缓看向自己掌心。
暗红色的一滩鲜血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张了张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吐血,“朕怎么会……吐血?”
他明明已经吃了千机道长炼制的丹药,那颗丹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包治百病,为何他还会吐血?
旁边几位妃嫔都被吓着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殷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抬头对李德喜道,“快!传太医来!”
李德喜忙不迭点头,“是!奴才这就去太医院!”
他九岁入宫,已经跟着靖元帝几十年了,还从来没见过靖元帝好端端的突然吐血。
刚才他也被吓着了,一下子懵在当场。
此时,他又朝靖元帝看了一眼,然后加快脚步。
靖元帝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目光依然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滩血,情绪激动地摇头自语,“不可能的!朕怎么可能吐血?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朕身体好得很,绝不可能吐血!朕……噗!”
他话还没有说完,头一歪,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紧接着,靖元帝身体猛地向后仰倒下去。
殷皇后就站在靖元帝身侧,身上紫色牡丹长裙的裙摆被溅上了无数血点子。
她眼睁睁看着靖元帝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过去,“皇上!”
很快,李德喜就把太医叫来了。
任太医跟随宇文拓去了南疆,跟着李德喜过来的是太医院的张太医。
而靖元帝也被太监抬去了寝殿。
张太医走到床榻前,先是看了一眼靖元帝的脸色。
距离上次请平安脉,不过才短短数日的功夫。
但是靖元帝如今脸色蜡黄,眼窝青黑深陷,嘴唇发乌,这面相分明是……
张太医心下一颤,缓缓伸手过去,搭上靖元帝的手腕。
他诊了好片刻,接着又换靖元帝的另一只手继续把脉。
殷皇后站在床尾,见张太医脸上神色越来越凝重,忍不住问了一句,“张太医,皇上的身体如何了?”
“皇上娘娘!”张太医还没回答她的问话,就‘噗通’一声跪倒在龙榻前的蟠龙纹地砖上。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靖元帝腕间那缕虚浮的脉象,可是他哪里敢说?
其实,殷皇后光是看着他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个大概。
她视线瞥过旁边明黄色龙袍上暗红色的血渍,对守在殿内的李德喜道,“李公公,本宫想跟太医单独聊几句,你让所有人都出去。”
“是!”
李德喜去请太医的路上眼皮就突突突跳个不停,此时他视线扫过张太医,又瞥过龙榻上昏迷不醒的靖元帝,心底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还是指了指守在寝殿里的十六名宫女,尖细着嗓子开口,“你们都跟杂家出去。”
“是!”
宫女们应了一声,对着殷皇后行了个礼才退出去,“奴婢告退!”
偌大的寝殿一下子安静了。
殷皇后垂眸,看向地上战战兢兢的张太医,再次道,“张太医,如今他们都出去了,这里只有你与本宫二人,皇上身体到底如何,你只管跟本宫说。”
张太医眼角余光往龙榻上觑了一眼,喉结滚了几下,终于开了口,“回皇后娘娘,皇上这是丹毒攻心之症。”
殷皇后心里隐约有了猜测,拢在衣袖里的手不由“丹毒败心?你此话何意?”
张太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冷汗浸透了身上的官服,“金石之药燥烈异常,长期服用积火成毒,灼伤肺腑。若是皇上再继续服食丹药,只怕就、就……”
后面的话即使张太医没敢说出口,殷皇后也听出来他的意思了。
殷皇后知道靖元帝这段时间愈发依赖丹药,却没有想到丹药对他的身体伤害如此巨大。
“依你之见,如今该怎么医治?”
张太医回道,“当务之急需要以凉血解毒,压制住皇上体内的丹毒。微臣再辅以温和的药剂辅助皇上调理身体。”
然而,张太医的话音未落,龙床上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哑,“大胆!朕求的是长生不长,你却胆敢在此妄议仙丹有毒?来……咳咳……来人!”
可惜他说这番话时有气无力,声音也很小,外头并没有人回应他。
张太医对上靖元帝眼底闪烁的寒光,连忙磕头求饶,“微臣罪该万死!但是为了大夏朝的江山社稷,恳请皇上暂缓服用丹药,否则怕是……”
‘性命难保’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靖元帝就抡起玉枕用力朝太砸过去,“混账东西!”
靖元帝手上无力,玉枕并没有砸到张太医,砸在冷硬的地砖上,顿时碎了一个角。
嘭!
张太医被玉枕砸在地上的声音惊到,肩膀无法自控地抖动着,“微臣是为皇上的身体着想!求皇上停止服用丹药!”
靖元帝哪里听得下去这些话?
他脸色苍白,胸膛随着咳嗽剧烈起伏着,“放肆!你扰乱朕的长生大计,朕岂能再留你?来人……咳咳!杖毙张启仁……咳咳咳!”
他情绪一激动,就无法自控地剧烈咳嗽起来。
“皇上息怒!”
殷皇后疾步上前,耳垂上的东珠晃出细碎流光,“皇上,张太医侍奉您多年,忠心耿耿,纵使言语有失,也是医者仁心,望皇上念其赤诚,饶过他这一次!”
靖元帝双目圆睁,疾言厉色,“他竟敢诋毁朕的仙丹,留他何用?”
殷皇后继续劝道,“张太医也是担忧陛下龙体,若因此折损良医,日后谁为陛下调理圣体?还请皇上三思!”
靖元帝听完她的话,胸中怒意渐渐转为烦躁。
他冷冷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太医,沉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太医以下犯上,杖责三十!”
张太医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如实道出靖元帝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要挨板子。
他心中苦涩,却还是对着龙榻行叩拜礼,“微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靖元帝又咳嗽了好几声,烦躁地对他一挥手,“立刻滚出去!朕不想见到你这张老脸!”
“是!微臣告退!”
殷皇后看着张太医离开的背影,眉心不由拧紧。
她在心里斟酌许久,还是开了口,“皇上,忠言逆耳,张太医说话虽然不中听,但他也是真心实意为您好,您刚才吐血着实把臣妾吓坏了!您不让张太医为您诊治,那臣妾让李德喜去叫别的太医过来。”
“不用!朕身体好得很!”
靖元帝当场拒绝,眉宇间浮起一抹不耐烦,“皇后也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殷皇后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看得出靖元帝不想再搭理她,只能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臣妾告退。”
她一离开,靖元帝就冲外头喊道,“李德喜!李德喜!”
李德喜连忙一路小跑着冲到榻前,“皇上。”
靖元帝瞪着他,怒道,“朕方才叫人,你是耳聋了吗?”
李德喜知晓靖元帝的脾气,二话不说,抬手先‘啪啪’给自己两耳光,“奴才真是该死!没有及时听到皇上叫奴才!”
靖元帝果然消气大半,“行了,你快去把万法道长请来!”
李德喜看着靖元帝苍白的脸色,试图劝说道,“皇上,要不您还是先请太医过来再瞧瞧吧?”
“狗奴才!朕要见什么人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你若再敢废话,信不信朕宰了你?”
见靖元帝动怒,李德善哪里还敢多言?
“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去请万法道长!”
他快步退出寝殿,朝万法道长的住处而去。
由于靖元帝很喜欢听万法道长讲道,所以就将他安排在离他寝殿不远的地方住下。
李德喜来到万法道长住处,向万法道长说明来意,万法道长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道法书,同他一起前往靖元帝的寝殿。
“皇上,万法道长来了。”
李德喜将万法道长送进寝殿后,便很自觉地退守在殿外。
靖元帝在讨论道法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旁边打扰。
眼前这位万法道长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他满头白发,眉毛和胡须也白了,但是一张脸瞧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真正是传说中的鹤发童颜。
他走路生风,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极好。
万法道长走到龙榻前,将手里的拂尘一甩,“贫道参见皇上。”
靖元帝对他摆摆手,“道长,你与朕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咳咳……”
靖元帝挣扎着从床头坐起来,“道长,朕刚才饮酒的时候突然吐血,你可知是为何?方才太医院的太医来替朕诊过脉了,他说朕是中了丹毒。”
万法道长听到最后半句话的时候,眼神闪了闪,低头回道,“皇上,贫道炼制的丹药除了供皇上服用外,贫道自己也有坚持服用。你看贫道今年虽然九十有四,但是身体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硬朗得很呢!”
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硬朗,拿拳头对着自己胸口哐哐捶了好几下。
靖元帝是打从心底里羡慕万法道长这个比年轻人还有活力的精气神。
“咳咳……既然丹药没有问题,那朕为何感觉身体如此虚弱?”
“皇上,请容贫道为您把个脉。”
万法道长说着,往床前走了两步。
靖元帝立刻将手伸到他跟前。
万法道长将拂尘换到左手,伸出右手装模作样地给靖元帝把脉。
片刻后,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皇上大喜!大喜啊!”
靖元帝不解,一脸疑惑地问他,“喜从何来?”
万法道长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皇上的脉搏此刻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弱中又带着三分倔强七分坚韧。”
靖元帝没听懂,“道长何意?”
万法道长回道,“上古时期有凤凰涅盘,浴火重生。皇上今日吐血其实是将体内的污血和浊气都吐出来了。您只要再好好休息几日,不仅能恢复如初,而且精力将更胜从前。”
他这番话虽然怎么听怎么像是信口胡诌,但是每个字都说在靖元帝的心坎上。
靖元帝眼神都亮了,“道长此话当真?”
万法道长微微点了下头,“贫道从不打狂语,更不说妄言。”
“好好好!”
靖元帝重重拍了几下床板,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朕就知道,朕的身体不可能出问题!朕吃了那么多丹药,身体早已洗精换髓,哪会轻易得病?太医院那些个庸医,成日睁眼说瞎话!”
万法道长微笑,“他们凡夫俗子,哪里懂得这些?皇上莫要与他们计较。”
靖元帝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不少,“朕每日只有跟道长谈天说地的时候,才会觉得心情愉悦。”
万法道长回他,“因为皇上与贫道投缘,我们是道友。”
“没错,朕与道长同是问道之人……咳咳!咳咳咳!”
可惜靖元帝的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严重。
万法道长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指尖抚过瓶身上暗刻的八卦纹路,“皇上,这是贫道取千年雪魄汲日月精华淬炼九九八十一天才得到的丹药。只要服下此丹,可保皇上龙体康健百毒不侵!”
他说话时刻意压低嗓音,尾音拖得极缓,丝丝缕缕绕在靖元帝的耳畔。
靖元帝扭头就见他从瓶子里倒出一枚赤色丹药,丹药表面竟似有一层光晕。
丹香混着龙涎香钻入鼻腔,靖元帝忍不住咽了咽嗓子,伸手接过丹药,虔诚地把丹药送中口中。
丹药顺着喉咙滑下去,靖元帝周身似乎有热流奔涌,原本疲惫的倦意竟真的如退潮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过了片刻,靖元帝明显感觉自己精神大好。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立刻下床跑二里地。
他又惊又喜,看向万法道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钦佩和依赖,“道长果然厉害!朕要封你为护国天师!”
“皇上,贫道是出家之人,不需要这些虚名。”
“这是朕给你的赏赐,道长莫要推辞。”
从靖元帝说话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他对万法道长的态度比从前更好了,甚至隐隐还多了一丝恭敬。
他穿好鞋袜,抬眼冲殿外唤道,“李德喜,替朕拿件干净的袍子来!”
“是,皇上!”
待靖元帝穿戴整齐,又道旁边的万法道长说道,“道长,你先回去休息,朕要去拟旨,明日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册封你为天师的圣旨。”
这一次万法道长果然没有推辞,“贫道在此先谢过皇上!”
未央宫。
殷皇后离开靖元帝的寝殿后,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便命人去打听情况。
很快桂嬷嬷就带了消息回来,“娘娘,老奴从御前伺候的李总管那里得到消息,说皇上见过万法道长后,精神大好。而且皇上跟万法道长相谈甚欢,已经在拟旨要封万法道长为护国天师了!”
“什么?这个消息可靠吗?”
殷皇后见过那个万法道长,光是看他的面相就觉得极不舒服。
一个看脸明明只有三四十岁的人,偏偏要自称已经年过九旬,也不知道皇上为何会相信他的鬼话!
护国天师权利说大不大,但说小不小。
她担心这个万法道长心怀不轨,若是皇上受他蛊惑,后果不堪设想!
桂嬷嬷点头,“可靠。”
李德喜是靖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的话不会有假。
殷皇后头疼地摁了摁额角,“此事本宫需要好好想想,你去准备笔墨,本宫要给老五写一封信。”
“是。”
万法道长离开靖元帝的寝殿后,便朝自己住处走去。
走廊拐角,他转身时,迎面有个小宫女撞了他一下。
小宫女当场吓坏了,“奴婢该死!请道长恕罪!”
在靖元帝寝殿伺候的人谁不知道万法道长近来十分受皇上青睐,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他,极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万法道长瞥了一眼小宫女,笑着摆手,“无妨,贫道不吃人,你不必害怕。”
小宫女见道长说话时态度和蔼,这才放心下来,“多谢道长。”
她抬头正准备离开,视线不经意扫到万法道长的头发,疑惑道,“咦,道长,你的头上怎么有黑头发了?”
万法道长先是一愣,随即笑着道,“只要一心问道,便能寻到长生之法,便能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竟是真的吗?”
万法道长对上小宫女好奇的眼神,回道,“自然是真的,贫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小宫女眼底不禁浮起一抹崇拜,“道长,怎样才能得道变年轻?我希望我的祖父也能像您一样,越活越年轻!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了!”
“等有空,你可以来找贫道论道。贫道可以教你一些功法,不仅你祖父能长寿,你也可以越来越漂亮。”
小宫女两眼顿时放光,“道长若是愿意教,那我定会好好学!”
在整个皇宫里,只有皇上才有资格跟道长讨论道法,道长却愿意教她,真是三生有幸啊!
小宫女欢天喜地,离开时嘴里竟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万法道长看着她走远,眼神骤然变冷。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像是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往自己住处走去。
万法道长回了住处,迅速关上门,冲到梳妆台前,一把抓过台子上的铜镜。
他将铜镜举到自己跟前,照着自己的发头仔细查看。
果然发现头发里有一小撮黑色,还好不是太明显,没有被靖元帝发现。
看来这次染的白色没有上次成功,这才几天就开始掉色了?
万法道长决定出宫一趟。
于是,他将铜镜又丢回台面上。
铜镜被抛下,倒在了台子上。
铜镜倒下的地方,压着一张丹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好照在那张丹方上,能清晰地看到丹方上写着:朱砂一两,铅汞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