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撤掉,江明映把刀叉放下。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喝酒:“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我说这话的目的是,在当前的困境下,我们并非完全敌对的关系。”
江明映的话,罗璇不信。这个人骨子里流淌着资本主义的血,眼睛里除了量本利看不见其他。
罗桑厂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架输血机。
罗璇小心地想着措辞,只听江明映继续说:“更何况,你还是我妻子,那么我可以帮罗桑厂注点资,权当看你的面子。”
给钱啊?
……
他要给钱!
眼前这位可爱英俊又帅气的男士要给钱啊!
谁说坏事不能变成好事,福祸相依啊!
罗璇这下子激动起来。反正她就是讨饭的,倒也没必要掩饰,刚想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蓦地想起自己是在求人,于是又急忙露出一个笑容:
“那你给我五千万。”
江明映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钟。
他抱着手,把酒杯一推:“就按你说的,我找银行的关系,帮你搞定两千万贷款。”
贷款?
贷款,不还是要她去还吗?
罗璇一秒钟收了笑,拉长面孔把杯中酒饮净。
江明映提醒她:“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
罗璇忿忿:“贷款,不还得我们罗桑厂自己还吗。”
江明映说:“你可以不要。”
呵,狗男人——
罗璇的脸立刻从愤愤不平扭转成一个笑容,速度之快,叹为观止:“谁说我不要。”
江明映实在没忍住,短促地咧嘴一下,罗璇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眼花。
江明映气定神闲地喝着酒,和他焊死在脸上的虚伪笑容地久天长。
呵,狗男人!
罗璇咬牙切齿:“那我可代表罗桑厂谢谢您了。”
江明映坦然:“却之不恭。”
他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拎起西装:“行了,我得走了。我明天下午飞美国,你要联系我,看着点时间,如果我没回复——算了,我落地美国跟你说一声。”
罗璇“嗯”了声,提醒他:“你飞别处也最好和我讲一声。”
江明映挑眉看她:“你是让我报备行程?”
他收了笑容,带着点认真,定定地看着罗璇。
罗璇说:“我找你肯定是替罗桑厂要钱的,你不回复,我都不知道你是没看见,还是不想给钱。”
江明映拉长声音:“哦——”
他煞有介事地思索片刻,点头称赞:“有道理。那我以后什么时间在飞机上,落地哪里,都会亲口告诉你。”
清风明月,江明映微笑地看着他。他向来知道自己怎么笑更英俊。
罗璇有点恍惚。
只听江明映说:“……这样,如果我不回复,你就能明确地知道,我就是不想给钱,没别的理由。”
一瞬间,罗璇只听得见“不给钱”三个字。
罗璇竖眉大骂:“你不费一兵一卒,入主罗桑厂,分币不出,主打贷款,没见过你这么抠的小气鬼!”
江明映的完美微笑没绷住,破天荒地“噗嗤”笑出声,旋即恢复往日的虚伪笑容。
罗璇看着眼睛疼:“去,去,不给钱别来见我。”
江明映说:“唉,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只建立在钱上——”
罗璇冷笑:“你平均两天飞一个国家,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也可以地久天长。”
江明映又噗嗤笑了,心情很好地离开,第二天果然依言向罗璇报备行程,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此后也不间断地持续下去。
罗璇打开手机收件箱,宛如打开世界国家地理,一眼扫下去,全是地名。
只是,罗璇想及此事,每想一次,都得骂江明映一声。
分币不花,给了笔贷款就算注资,又是空手套白狼嘛。
……
“美国打贸易战,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美国发达得早,率先掌握了产业链中关键环节的稀缺资源,成为领导企业,控制整条产业链,自己当裁判自己当球员,自己拿走利润大头。”
“现在美国跳出来打贸易战,不就是想把利润大头揣进自己腰包,把金融危机的亏空平摊给全世界吗?”
地下的人面面相觑。会场里一片安静。
罗桑县组织了《美国关税解读和展望》课程,要求商会和纺织协会的大小工厂主都来听,还要考核出勤人数。讲师在台上慷慨激昂,下面满脸茫然。
讲师试图调动大家情绪,发现大家毫无情绪。
他恨铁不成钢:
“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下面的小老板小工厂主乱纷纷地说:“老师,赵书记说这事跟我们有关,我们才来听,现在你快快告诉我,哪个赚钱嘛!”
讲师瞪着眼睛好半天,痛心疾首:“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你们做服装外贸,至少要知道这条全球产业链……”
“那些我听不懂,你就告诉我们,哪个赚钱多嘛!”
讲师认命地叹了口气。
“核心技术、品牌、专利、商标、渠道。”讲师说,“这些才是高附加值的资源。”
会场众人失望:“这些我们都没有。”
……
“核心技术、品牌、专利、商标、渠道,这些高附加值的资源我们都没有。”张东尧说,“而我们只能成为全球产业链的打工者,牺牲我们的资源环境,赚取微薄的加工费。”
赵书记的会客室里。
罗璇从江明映口中听见罗桑厂未来要整个搬走的传闻,立刻找了时间,和县通气。
她越听,心越凉。
赵书记静静地说:“所以,罗桑厂未来确实要搬的。这次贸易战让上面下定了决心,不能被人卡脖子,产业升级刻不容缓。”
罗璇急了:“所以,这传闻是真的?罗桑县未来要改县为区,罗桑厂要整体迁走?”
赵书记没表态。
张东尧说:“未来的规划,要等落地才知道。但产业合并、升级转型,一定是大势所趋。”
罗璇更急了:“那我们县怎么办啊?”
赵书记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是无穷无尽的罗桑河。
老人缓缓说:“要改革。会阵痛。有牺牲。”
罗璇脱口而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难道注定有一代人是石头,要被摸着过河?”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质问,“罗桑县是服装产业集群,是世界运动服之都,把工厂全都迁走了,然后做什么?然后怎么办?我理解整体一盘棋,我也认可宏大叙事,但中间的日子,好日子坏日子阵痛的日子,也得靠我们自己一天一天熬下去啊!”
赵书记什么都没说,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