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尧把罗璇扯到外面,压低声音:“你都在说什么胡话!为了以后的事情,你现在就没轻没重的!成熟敏感、谨言慎行,你忘了?”
罗璇刚完就怂,后悔得要命:“我刚刚也是急了。前阵子罗桑厂那摊动乱,死的全是身边人,我有心理阴影,总是怕再来一轮。”
张东尧面露恻然:“我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罗桑厂这次的乱子是因为‘硬着陆’,日后产业搬迁,一定是逐步推进的‘软着陆’。”
“有缓冲和没缓冲的区别呗。一个是爆锤,一个是缓慢锤。但反正都得被锤。”
“闭嘴吧你!——算了,我照实说,无论搬不搬,咱们县搞服装纺织,都得被锤,因为刘易斯拐点来了。”
“刘什么?”
“刘易斯!”
“什么易斯?”
“刘易斯!”
“刘什么斯?”
“刘易斯!!!——刘易斯拐点!你这绝望的文盲!”
“啊?”罗璇挠头。
……
“啊!”听讲的小工厂主额头磕在桌沿。
讲师在台上大讲特讲美国贸易战,下面横七竖八睡倒一片。小工厂主擦了把口水,困得直翻白眼,面露痛苦。
“刘易斯拐点!”讲师恨铁不成钢地敲黑板,“这里是重点——”
小工厂主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急忙接了,听完,捂嘴小声问:“啥?厂里的版师非得加钱?说工资太低了?”
讲师在台上说:“……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刘易斯曾经提出一个模型。发展中国家在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因为要利用低工资和低成本的优势融入世界市场,所以要保持一个低工资的水平,并尽可能多地供给劳动力。”
小工厂主激动地说:“不加——什么?不加他就走?什么?他要举报我们违反最低工资规定——最低工资涨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多少钱?”
片刻后,他肉痛:“罢罢,涨,给他涨。”
讲师继续说:“……但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劳动力不足,只能通过提高工资才能增加劳动力供给,此时,低成本优势就消失了。”
小工厂主挂掉电话,哀叹一声:“世道变了啊!”
讲师说:“……这个时刻,就是刘易斯拐点。”
顿了顿,讲师总结:“我们此时此刻,正站在刘易斯拐点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台下众人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
小工厂主探头问隔壁:“哎,晚上去你那,喝酒,割两斤猪头肉?”
隔壁一下精神了:“来啊,我这卤着毛豆呢。”
讲师敲敲黑板,激昂道:“各位,此时此刻,我们正在——见!证!历!史!”
小工厂主拍手道:“见证啥历史啊,历史跟咱们没关系,不如去喝酒,再割两斤猪头肉。”
讲师还在说什么,咣咣咣咣,忽然有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咣咣咣咣。
“这不是罗厂长的手机铃声吗?你也用上了?叫啥来着?”
“敲门!”
“对,敲门!”
咣咣咣咣。
“滚,你们这群文盲——这叫命运!”
“我听这力道,不是命运在敲门,而是命运在砸门啊!”
“命运,破门而入。”
“管它命运敲门还是砸门,它入室抢劫,咱们挡不住!想想老万他们一家子,嗨!人活着,是为了啥啊?就是为了晚上去喝酒再割两斤猪头肉!”
……
“人活着啊就是一天天过,什么都不为。”关系王坐在锅前,“卤蛋卤蛋香喷喷的卤蛋。”
“人活着就是为了吃卤蛋吃香喷喷的卤蛋——
肚子吃的挺饱,
每天睡得挺好,
太阳晒着后背,
真他娘的美妙。”
关系王诗兴大发,自吟自赞:“好诗好诗。”
罗璇蹲在关系王的摊子前,愁眉苦脸:“这一天天的,怎么好得起来?”她掰着手指头给关系王数,“人民币升值、美国次贷危机、紧接着开打贸易战;劳动力涨价,纺织品原材料涨价,结果衣服售价反而内卷得越来越低,买啥都贵,挣得越来越少;如今国家宏观政策又来调控……”
关系王夹了个卤蛋给她,罗璇顺手剥了塞嘴里。关系王伸手:“给钱。”
罗璇大惊失色:“咱俩关系这么好,你跟我还收钱?”
“咱们关系这么好,收你1000%的‘朋友税’。”
“你也打贸易战?”
“为了赚钱,贸易战该打就打。”关系王点了点身边“卤蛋1元”的牌子,“你给我10块。”
“呸,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关系王,现在的你就是个卤蛋王,你不配,我反向收你20%的‘朋友税’,给你8毛。”
关系王气了个半死,用大勺咣咣敲锅沿:“我没点关系,我没点脑子,我能坐在罗桑厂正门口报刊亭——的下面,支摊子?”
罗璇想想也是。
“世道变啦。”关系王用勺子把锅里的卤蛋一个个摆正,“我从罗桑县婆罗门变成臭狗屎,你看我抱怨过没有?抱怨有什么用?我开心也是一天,我不开心也是一天,我不得想办法过下去?”
罗璇重新打量关系王:“你是怎么拿下这块风水宝地的?”
关系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靠脑子。你以为资源对缝和牵线,是谁都能干的活?能用一个盘子,把A、b、c全装起来,每个人都得到好处,每个人都满意,最后我得到了这个地摊。资源对缝,这是一门挣钱的手艺。大家有了好处,你还愁没朋友?有了朋友,你还愁没关系?”
罗璇顿时五体投地:“你卖卤蛋,我卖炮弹;你当摊贩,我当厂长,本质上都一样。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关系王得意洋洋:“我跟你说,这世道再变一万遍,关系王还是关系王。”
“关系王,你就是天生干公关的人才。”罗璇惊叹。
“少给我灌迷魂汤,罗桑厂现在没钱给我发工资,我才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