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什么是活着?”阮妙文想起寒窗苦读的父亲,他的学识明明不亚于举人,却因为祖父没有钱给府学的夫子送礼,被人顶替了名额,分到“丁字班”,在种种原因下,他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乡试。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眼中带着星点泪花:“姐姐,你别说这条往上爬的路布满女子的血泪了。即便是男子,想要通过科举,扬名立万,光宗耀祖,背后也需要无数人用自己的鲜血供养。如果你觉得,普通人只要偏安一隅,那活着很简单,只要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就好。可每个人有不同的活法,每个人对活着的看法都不一样,有些人觉得如果不能出人头地,那跟死人没有任何的区别。所以进入那书院真的是放弃有尊严的活着吗?她们不过选择了另一条路。”
说到这句,阮妙文眼中的泪已彻底落了下来。
爹爹放弃乡试,这件事尽管已经过了十几年,还是有人说,爹爹的心气太差,耐不住“丁字班”的寂寞,选择了放弃。可以有谁懂得甲乙丙丁四个班之间有多少差距?
人脉、资源。
不会有人刻意的把这些隐形的、潜在的事物刻意地点出来。
“我不否认,姐姐说的那些自由有尊严的活法是大部分女子的活法,但这种活法一定是正确的吗?又或者说,我们是不是一直被世道规训,墨守成规的把这种活法当成正确的?”
爹爹曾说,如果他义无反顾地去参加了乡试,考上了举人,那他在府学被人顶替的事情就会被查出来。顶替他的人是扬州豪绅之子,即便官府愿意还他一个公道,他也承受不起豪绅的报复,更不想连累了供他考上秀才的父亲。
这世上有太多的权衡利弊,没有人能够说清对错。
阮妙文就觉得,如果她是父亲,她一定要和那些人斗争到底。
如果每个人都因为患得患失而犹犹豫豫,那这些隐藏的不公,就只能一代一代地累积下来。
那些靠着先辈的荫庇而站在起跑线前面的人,永远高高在上。
阮妙文的眼底迸发出一股强烈的犟劲,好似发狂的狼崽:“姐姐,我宁愿成王败寇,也不想碌碌无为的过完这一生。”
阮眠霜被怼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去反驳这个观点。
似乎,阮妙文说的也不假。
“男人可以正视自己的野心,而女人只要追求平凡的活着。姐姐,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阮妙文直勾勾地问着,言辞无比犀利。
阮眠霜给不出一个答案。
这个说法太叛离经道。
但事实就是,每一个人的自由都是不同的。
每一个层次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和苦难,就是对于那些身份高贵之人而言,他们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温饱,所有对于底层的怜悯都是自上而下的一种俯视。
阮眠霜深谙其道,所以,她在搭棚施粥时,让下人必须摆出平等的姿态,与那些乞丐交流。
或许是因为商贾这个身份在大梁很特殊,它既是这个世道的受害者,需要对世家权贵极尽谄媚地讨好,也是受益人,有闲钱培养后辈。
阮眠霜见过太多同行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考上科举,包括自己商号里的下属,都希望自己拼一点,能给孩子多挣一点好资源,从而实现身份的蜕变,他们也没有希望孩子能够考上进士,只希望他们能考个秀才。
这样,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光宗耀祖了。
但这些都是对于男人的。
对于女人,她们的评判标准似乎永远被困在“相夫教子”中。
而那残忍的书院,无疑是给了她们另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体系。
可最讽刺的是,这些女子不管怎么努力,也仅仅是从嫁给一个普通百姓,变为嫁入高门。
结局是不变的。
阮眠霜拍了拍阮妙文的肩膀,微不可闻地叹息,尽量用一种平等的姿态去与她沟通:“你没有发现吗?不管你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一个结局——女子注定要嫁人。他们只不过是从嫁给一个普通人,变成嫁给身世好的男人。我知道,如果我说,她们可以参加科举去改变自己的人生,你一定会反驳我,她们得不到那些不被广为刊印的书籍,没有名师指导,注定走不远。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个思想是错误的,这是我朝必须在这方面亟待完善。”
阮妙文扯了扯嘴角,大梁是没有女官吗?在两位女帝当权时,世家权贵真先恐后的送女子参加科举,但他们并不希望女子能爬得多高,只希望她们能够当上中书舍人、起居郎这些天子近臣。所谓女官,不过是趋利避害后的选择。
燕氏叹气:“这世道,终归是男人的世道。”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阮眠霜突然萌生一股强烈的胜负欲,她想和这个世道斗一斗,想想所有男人争一争,让女人入朝为官不再是律法上一条冷冰冰的文字。
阮妙文不知姐姐哪里来的勇气,忍不住泼了冷水:“姐姐,寻常女子连进入学堂的机会都没有。”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两任女帝在位期间,都大力发展农业,鼓励百姓经商。”阮眠霜的思路很清晰,她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只有百姓解决了温饱,有了闲钱,女子才能从家庭中解放出来,“女帝曾说,要发展农业,必须有高产的粮种,因此,朝廷每年都给司农寺拨款,让他们培育粮种。我听闽粤两地的商贾说,南洋出现了高产的粮种,我和他们的商队一同在闽地组建了一支船队,准备远航。若是能把这些粮种引入大梁,百姓日益富足,朝廷再提倡女子进入学堂,一切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姐姐可知前朝的王安石变法?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一旦时间拖延得太久,一切都会变的。”阮妙文听说过,承恩侯府已经离世的姑夫人在宫中生了一双儿女,阮眠霜确实有说这些话的底气,但谁又能保证,若干年之后的皇帝还会鼓励女子进入学堂、参加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