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杭州临安人,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盐贩子。祖父常说咱们老钱家命里带咸,注定要和官府的缉私队斗一辈子。这话在我十六岁那年应验得透透的——那年浙西大旱,盐场十户九空,我爹带着两个叔伯摸黑去贩盐,叫巡查的官兵逮个正着。等消息传回来时,县衙门口的告示都贴了三日,说是要杀一儆百。
家里顶梁柱一倒,娘亲哭得背过气去。我攥着半块硬饼子蹲在门槛上,听着屋里小妹饿得直哼唧。天刚擦黑,隔壁王二叔来敲门,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大郎,这是你爹上月存在我家的货。\"
布包掀开,白花花的盐粒子在月光底下泛着光。我喉咙发紧,手指头陷进盐堆里又涩又疼。那晚我背着三十斤盐走八十里山路,脚底板磨出血泡也不敢停。走到富阳地界时,缉私队的马蹄声追上来,我蹚着齐腰深的苕溪水躲进芦苇荡,冰凉的溪水浸着伤口,倒比后来挨刀子还疼。
二十一岁那年,临安募乡兵。我抹了把脸把盐篓子往墙角一摔:\"这买卖老子不干了!\"董昌那会还是石镜镇都将,看我舞长枪能挑落檐头瓦片,当场扔给我块腰牌:\"明早来营里报道。\"
头回上阵是在余杭城外。黄巢的先锋军乌泱泱压过来,我攥着新发的陌刀,手心全是汗。前头有人喊:\"钱镠!带二十人绕后!\"我愣是没听清,直到董昌的马鞭抽在肩甲上才醒过神。那仗打完,我提着两颗首级去复命,董昌盯着我缺了半片的肩甲直乐:\"你小子命硬,明天去领副铁甲。\"
跟着董昌打了五年仗,官做到偏将。乾符二年春天,曹师雄的叛军围了新城。那夜我在城头巡哨,望见西南角火光冲天。刚带人冲到粮仓,迎面撞上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钢刀还滴着血。我反手一枪戳穿他咽喉,热乎乎的血喷在脸上,倒让我想起那年苕溪水里泡着的盐袋子。
最险的是中和二年打刘汉宏。那老贼使诈,派细作混进杭州城放火。我带着三百亲兵在火场里左突右冲,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有个小兵拽着我喊:\"将军!南门要守不住了!\"我扯了块布浸湿捂住口鼻,转头就往南门冲。半道上一根烧断的房梁砸下来,要不是老钟头推我一把,怕是早交代在那了。
要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手笔,还得是退黄巢那场。广明元年腊月,五十万大军压到临安地界。我带着三百弓箭手在灵隐山上来回跑,树梢挂满各色旗子。黄巢的探子在山脚转了三日,回去禀报说满山都是伏兵。等他们绕道去歙州,我后背的衣裳都能拧出水来——哪有什么伏兵,全是砍了树枝扎的草人。
这些年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倒是悟出个道理:乱世里头,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光启三年春,董昌封了越王,召我去饮宴。席间他举着金杯说:\"钱镠啊,还记得当年石镜镇那碗糙米饭么?\"我笑着应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桌上那盘鲈鱼脍,用的是我三天前送去的太湖银鱼。
光启三年那个春天,我蹲在杭州城头的箭垛底下啃胡饼,城门外头飘着董昌新制的越王旗。老钟头挨着我坐下,掏出水囊往砖缝里倒了些:\"将军,这旗子颜色不对啊。\"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本靛青的旗面被雨水泡得发白,倒像孝布挂在竹竿上。
三日后董昌召我去越州,说是要给我加封镇海军节度使。临上船前,我把佩剑解下来扔给副将顾全武:\"要是七日内没消息,带人去剡溪捞我。\"那小子脸都吓白了,抱着剑跟抱个烫山芋似的。
越州城里的排场大得吓人,董昌在子城门口摆了九口铜鼎,说是按周天子的规矩来的。我跟着引路的黄门往里走,冷不丁被个穿紫袍的拦住:\"钱节度使,解剑。\"我瞅着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临安县城见过的阉鸡。
宴席摆在龙舌池边,董昌披着件绣金线的赭黄袍,怀里搂着个胡姬喂葡萄。我刚要行礼,他摆摆手扔过来个酒樽:\"钱镠啊,孤准备改元顺天,你意下如何?\"酒水泼在青石板上,泛起的泡泡像极了那年盐仓里的硝石。
回杭州的路上,艄公哼着小调摇橹。船过西陵时起了大雾,我摸着腰间新换的鱼符,突然听见老钟头在舱外喊:\"将军快看!\"浓雾里隐约有团黑影,定睛细瞧,竟是三年前沉在江心的漕船桅杆。
那年秋天,董昌到底在越州称了帝。诏书送到杭州那日,我正在校场看新兵操练。黄绸子诏书抖开来,顾全武先笑出了声:\"这老匹夫要封您做两浙都指挥使?\"我把诏书卷起来塞回锦盒:\"去库房取二百匹绢,要掺了金线的那种。\"
押送绢帛的马车出城时,我把顾全武叫到箭楼。这小子跟了我六年,脑门上的疤还是打刘汉宏时留下的。\"派两队轻骑跟着,过富春江就烧了车。\"我指着官道上的车辙,\"记住,要让越州来的监军亲眼看着烧。\"
腊月里董昌又派使者来,这回带着册封吴王的金册。老宦官尖着嗓子念完诏书,我接过金册掂了掂,转头问粮官:\"够打几副马蹄铁?\"满堂哄笑中,老宦官的脸涨成猪肝色:\"钱镠!你这是要造反?\"
我拔剑剁下金册一角,铁器相击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回去告诉董昌,\"我把断剑插回鞘中,\"钱某人只认得大唐年号。\"
转过年来正月十五,斥候来报说董昌派兵围了嘉兴。我站在城楼上啃冷掉的汤团,芝麻馅粘在牙缝里发苦。顾全武拎着个血葫芦似的俘虏上来:\"将军,舌头撬开了。越州军分三路,主攻方向在...\"
\"在西陵渡。\"我吐出半块硬糯米,\"董昌那点水战本事,也就配在镜湖划划船。\"
二月二龙抬头,两军在钱塘江口摆开阵势。董昌的楼船漆得金灿灿的,船头还立着丈八高的幡旗。我带着二十艘蒙冲斗舰藏在沙洲后头,潮水退到脚脖子时,听见对面船上传来丝竹声。
午时三刻潮头涌起,我挥旗让船队顺着潮势猛冲。董昌的楼船转舵不及,被潮水推着撞向礁石。那幡旗倒下来时,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石镜镇军营里那面破军旗。
这仗打完,我在江边捡到块金漆剥落的船板。老钟头凑过来看:\"将军,这上头刻的像是越王宫里的纹样。\"我顺手把船板扔进篝火:\"烧了暖和。\"
五月间,朝廷的敕封终于到了。宣旨的钦差是个白面书生,念到\"授钱镠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时,手抖得绢帛直晃悠。接完旨我留他吃饭,特意让厨子炖了苋菜梗蒸豆腐。那书生夹了一筷子,脸绿得跟菜汤似的。
秋收过后,顾全武带着密报闯进书房:\"董昌向杨行密借兵了!\"我盯着案上的浙西地图,手指在宣州位置敲了敲:\"派人去广陵,就说吴王愿与淮南节度使结儿女亲家。\"
这招果然奏效。杨行密的回礼送到时,我正在教小儿子射箭。锦盒里装着对玉带钩,附信写着\"江淮一家\"。我掂着玉钩冷笑:\"这老狐狸,怕是等着捡现成便宜。\"
光化元年春,我们攻破越州外城。董昌退守牙城,居然在城头摆了香案祭天。那日东南风急,老钟头带人挖的地道刚通到城墙根,就听见上头在喊\"天降神兵\"。结果神兵没来,倒是护城河里的王八被火药震得翻了肚皮。
围城第七日,董昌派了个独眼和尚出来议和。那和尚递上血书,说什么\"愿去帝号,仍为越王\"。我把血书扔进炭盆:\"告诉他,现在投降,保他全尸。\"
城破那日下着细雨,董昌穿着龙袍吊死在钟楼上。我踩着湿滑的台阶往上爬,靴底粘着片金箔。解他脖子上的白绫时,发现上头绣着五爪金龙——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赶制的。
收拾完越州残局,我特意去看了董昌的私库。库门一开,霉味冲得人倒退三步。成箱的铜钱长了绿毛,绸缎被老鼠咬得稀烂。唯有角落里的陶罐还算完好,揭开一看,竟是二十年前石镜镇军营的糙米。
回杭州那日,百姓在官道两旁跪了一片。有个老丈捧着碗清水要献,我下马接了,却瞥见他拇指上的厚茧——那是常年拉弓弦留下的痕迹。碗沿碰唇的刹那,我忽然想起董昌请喝的那杯毒酒。
夜里在书房看塘报,顾全武进来禀报说抓到三个杨行密的细作。\"关进水牢,\"我蘸着朱砂批公文,\"等淮南来的商队到了,再放他们出来。\"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我抬头望见窗外的上弦月。二十年前在余杭城外,也是这样的月夜。董昌把最后半块麦饼扔给我:\"吃饱了,明日带人突袭敌营。\"那麦饼硬得硌牙,我却嚼出了甜味。
如今坐拥两浙十四州,倒时常梦见背着盐袋逃命的夜晚。有天半夜惊醒,竟光着脚跑到库房,把装鱼符的锦盒抱在怀里才踏实。老钟头举着灯笼找来时,我正对着满屋铠甲发呆。
\"将军,回屋睡吧。\"他手里的灯笼晃得人眼花。我摸着冰凉的锁子甲,突然问:\"你还记得新城粮仓那个疤脸汉子么?\"老钟头愣了半天,拍腿笑道:\"怎么不记得!您一枪捅穿他脖子,血喷得跟过年杀猪似的。\"
我们都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库房里撞出回声。笑着笑着,老钟头突然抹了把脸:\"要是董昌那老小子没称帝...\"我没接话,转头看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像是谁在摇动满把铜钱。
天复二年开春,我在灵隐寺后山栽了十八棵腊梅。老和尚法净捧着罗盘来回丈量,说这方位压着紫微星。我杵着铁锹大笑:\"要是星斗真能定人命数,老子早该死在苕溪水里了。\"
这话说了不到半月,朱温的使者就进了杭州城。那日我正在校场试新制的弩机,亲兵跑得满头大汗:\"梁王...不是,朱全忠派人来了!\"弩箭\"嗖\"地钉在八十步外的靶心上,我擦着手问:\"带了多少车马?\"
\"就三辆牛车,两车绢帛,一车文书。\"顾全武凑过来低声说,\"怕是来探虚实的。\"我解了护腕往辕门走:\"把西跨院腾出来,熏上艾草——朱三当年贩私盐的臭脚味,我可记着呢。\"
来的是个姓薛的判官,瘦得像根竹竿,说话倒利索:\"梁王有言,东南之事,全凭钱公定夺。\"他展开礼单时,我瞧见文书缝里夹着片银杏叶——广济寺的银杏,去年秋天才被雷劈了半边。
当夜在书房,顾全武盯着那车文书直咂嘴:\"朱三这是要把淮南卖给咱们?\"我翻着杨行密去年的粮赋册子,烛火把\"屯田七万顷\"几个字照得发亮:\"他卖的是火油,就等着咱们跟淮南打起来好烧锅。\"
三月十八,我带着三百亲兵去钱塘江口勘地。潮水退下去露出的滩涂上,横着条两丈长的海鳗。老渔民跪在泥地里直磕头:\"龙王献瑞啊!\"我踩着鳗鱼脑袋问工部郎中:\"这玩意做成鱼脍,够宴请杨行密么?\"
秋收前接到长安陷落的消息时,我正在龙井山脚试新茶。驿卒滚下马背,怀里揣的塘报沾了血:\"朱全忠...弑君...\"茶盏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我扭头问掌书记:\"去年给昭宗进贡的越绫,走到哪了?\"
\"刚过汴州。\"掌书记的胡子直抖。我蹲下身捡着碎瓷片:\"改道,送去太原。\"顾全武倒吸口冷气:\"那可是李克用的地界!\"瓷片划破指尖,血珠子滴在茶汤里:\"李家好歹还姓唐。\"
第二年正月,朱温称帝的诏书和册封我为吴越王的金册同时送到。宣旨太监念完\"永镇东南\",我摸着金册上凸起的纹路,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装满糙米的陶罐。老钟头在堂下挤眉弄眼,我顺手把金册扔给他:\"垫你床脚正合适。\"
开平三年春,太湖发大水。我带着工部的人在湖州堤上守了七天七夜,官袍下摆结满泥痂。第四日头上,堤坝裂开三寸宽的口子,民夫抱来棉被要堵。我夺过被子扔进水里:\"拆粮船!用米袋!\"老丈跪在泥里哭:\"王爷,这是救命粮啊!\"我踩着米袋跳进决口:\"命保住了,还怕没饭吃?\"
这年中秋宴上,七儿子元瓘把酒盏摔了:\"父王为何不称帝?\"满堂烛火晃了晃,我捡起碎瓷划破掌心:\"儿啊,你爹要是称帝,你现在喝的就不是绍兴黄,是鹤顶红了。\"
最头疼的是修海塘。那年腊月,石匠头老周在江边冻得满脸青紫:\"王爷,这木桩打下去就冲走,实在扛不住潮啊!\"我扯了块生铁咬出牙印:\"明天开始,用铁锤砸竹笼装石块。\"老周瞪圆了眼:\"那得费多少铁器?把各州县的破犁头都收来!\"我朝江心扔了块石头,\"再不够,熔了本王的鎏金榻!\"
天成四年,杨行密的儿子杨渥来犯。我在城头看着淮南军的云梯车,忽然问顾全武:\"记得打董昌时用的火药么?\"当夜三百死士带着火油罐摸出城,我在瓮城里听见爆炸声,震得梁柱落灰。亲兵来报说烧了七成粮草,我摸着墙砖上崩出的裂痕:\"明日开仓,给城外流民发粟米。\"
这些年夜里总睡不安稳,常梦见年轻时的弟兄。有回半夜惊醒,竟骑马直奔临安老家。破晓时分找到祖坟,却见坟头柏树上缠着野葡萄藤。我坐在地上啃酸葡萄,跟早死的爹娘念叨:\"当年要是不摔那个盐篓子,这会儿也该埋在这了。\"
长兴三年生辰宴,三儿子元球献上柄镶宝石的陌刀。我握着刀柄转了两圈,突然朝殿柱砍去。宝石崩落满地,露出里头朽木芯子。元球瘫在地上哆嗦,我把断刀扔他怀里:\"去盐官镇守三个月海塘,带二十斤真铁回来。\"
入秋得了咳疾,汤药灌下去不见好。夜里咳醒,见老钟头蹲在脚踏上打盹,花白胡子随呼吸直颤。我伸手想给他盖毯子,却带翻了药碗。瓷片碎裂声里,老家伙蹦起来就摸刀:\"有刺客?!\"我俩对着满地狼藉,笑得直不起腰。
临终前月,我让人抬着去海塘。铁竹笼垒成的堤坝蜿蜒如龙,浪头撞上去碎成白沫。有个赤脚小儿在捡贝壳,见了我喊\"阿爷\"。侍卫要赶,我招手让他近前:\"认得这海塘么?\"小儿攥着海螺笑:\"阿爹说这是钱王堤,螃蟹都爬不上来!\"
回宫路上经过盐桥门,我叫停轿辇。三十丈高的城门洞子底下,几个盐贩正跟税吏扯皮。灰白头发的老汉从怀里掏出盐引,那动作跟我爹当年一模一样。我抠着轿帘金线,突然说:\"传令,市盐税减三成。\"
弥留那夜,我攥着老钟头的手说胡话:\"明日要打刘汉宏...\"他老泪纵横地应:\"都备好了,三百精兵在城外候着。\"我摇摇头,从枕下摸出块盐巴:\"把这个...埋我棺材里...\"咸涩在舌尖化开时,恍惚回到十六岁那夜的苕溪,月光把盐粒照得像满地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