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常说,刀把子底下出太平。这话我打小就刻在骨子里,十岁那年跟着他去打薛朗叛军,亲眼见着他把降兵排成队砍脑袋。血水顺着营门前的沟渠流了三天,我蹲在帐篷后头吐得直不起腰,他提着刀过来往我衣襟上蹭血:\"看清楚,这就是乱世做人的道理。\"
那年月杭州城里三天两头换旗号,我爹钱镠从私盐贩子做到节度使,靠的就是这股子狠劲。我排行老七,上头六个哥哥都没活过十岁,阿娘生我时难产去了,打记事起就跟着父王在军营里滚。别人家孩子玩竹马木剑,我六岁就能拉开两石弓,十岁跟着校尉学骑术,马鞍上摔下来磕掉两颗门牙,父王拎着我就往马背上按:\"钱家的种,要么在马上活,要么在马下死。\"
光化三年我十五岁,父王让我管盐铁发运。那天他把我叫到节度使府,案头上摞着半人高的账簿:\"从今天起,江阴到嘉兴十二个渡口的船,多载一粒盐少运一锭铁,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我盯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手心全是汗。父王突然抽出佩刀劈在案几上,刀刃离我手指不到半寸:\"记住了,钱家儿郎要坐得稳这江山,先得镇得住人心。\"
我在盐铁司待了整三个月,把十二个渡口的船老大底细摸得门清。腊月里查获台州商队夹带私盐,我当着三百船工的面,亲手砍了领头的右手。血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有个老船工抖着嗓子喊\"七郎君饶命\",我攥着刀柄的手直打颤,突然想起父王教我的话:\"杀人要趁手热。\"那天一共剁了七只手,码头上哀嚎声惊飞了整片芦苇荡的野鸭。
天复元年秋,淮南杨行密发兵攻苏州,父王带着主力北上。临行前夜他把我叫到书房,案上摆着半块虎符:\"元瓘,湖州刺史的位置给你留着。\"我盯着虎符上狰狞的虎头,喉咙发紧——那年我才二十一,湖州刚闹过饥荒,城外还屯着杨行密的残兵。
到任头个月就遇上硬茬子。睦州陈询造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校场看新兵操练。传令兵跪在地上直哆嗦:\"陈贼占了新城,斩了咱们三十多个斥候。\"我解下披风扔给亲卫:\"点五百轻骑,现在出发。\"
那是我头回独自领兵。夜里急行军过富春江,秋雨打得铠甲冰凉。副将劝我等天亮,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陈询这会肯定在喝庆功酒,正是捅他老窝的时候。\"果然在桐庐山口撞见运粮队,百来号人醉得东倒西歪。我们像砍瓜切菜似的杀过去,我攥着长枪的手直发烫,枪尖捅进人肉里的感觉跟扎草靶子完全两样。
可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追到梅城时中了埋伏,陈询的伏兵从山坳里杀出来,我的坐骑被砍断前蹄。亲兵王二愣子扑过来替我挡了一箭,我滚进泥沟里听着箭矢嗖嗖地擦过头顶。等援军赶到时,五百人折了一百七,王二愣子到死还攥着我的袍角。
回杭州请罪那天,父王在城门楼子上站了整日。我光着膀子背荆条,从城门走到节度使府,青石板硌得膝盖渗血。进了大堂父王抄起马鞭就抽,鞭梢带着破风声:\"谁教你孤军深入的?谁许你贪功冒进的?\"我咬着牙不吭声,背上火辣辣地疼。鞭子抽到第七下,他突然扔了鞭子大笑:\"好!这顿打挨得住,才配当我钱镠的儿子!\"
养伤那半个月,父王天天来我屋里下棋。有回他捏着黑子迟迟不落,突然说:\"当年打董昌,我带着三百死士夜袭余杭门。箭楼上的火把照得人脸发绿,有个小兵吓得尿裤子,我砍了他脑袋当踏脚石爬上城墙。\"他落下棋子吃了我的大龙,\"为将者,心要硬,眼要毒,手要稳。\"
自那以后我像换了个人。再打仗必先派三路斥候,扎营定要背山面水,军粮辎重永远多备五日份。乾宁四年打淮南军,我在嘉兴城外蹲了三天三夜,等杨行密的先锋队过了一半才擂鼓出击。那一仗斩首两千,父王摸着我的肩甲说:\"元瓘,你终于学会用脑子打仗了。\"
天佑二年父王正式受封吴越王,在杭州城建起王宫。册封那天我率铁林军戍卫宫门,看着父王戴上九旒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血泊里呕吐的孩童。礼炮响到第九声时,父王招我上前,当众解下佩剑系在我腰间:\"诸子当中,唯元瓘可托大事。\"
父王那柄剑在我腰上挂了七年,剑鞘上的蟒纹都快磨平了。长兴三年开春,我在灵隐寺后山练箭,羽箭刚离弦,就听见马蹄声撞碎满山晨雾。亲兵滚下马背时额头磕出血:\"主上...主上呕血昏厥了。\"
我冲进寝殿时,三十八根牛油蜡烛烧得噼啪响。父王靠在龙纹榻上,脸色比糊窗的桑皮纸还白,手里还攥着半块咬过的胡麻饼。他见我进来,把饼子掰成两半:\"尝尝,你娘当年最爱做这个。\"
榻前跪着杜建徽那帮老臣,个个眼珠子盯在我靴尖上。父王突然抓起案头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杜老头一脸:\"看什么看!当孤要死了?都滚出去!\"等殿里只剩我们父子,他拽着我手腕往榻上按,力道大得不像病人:\"淮南杨溥在广陵屯了八万兵,北边石敬瑭刚认了契丹人当爹,南边闽国换了三个皇帝...\"他突然咳得蜷成虾米,帕子上全是血点子,\"元瓘啊,这棋...该你接着下了。\"
三日后朝会,我扶着父王坐上鎏金椅。杜建徽抖着白胡子出列:\"老臣敢问,若淮南来犯,当以何策应之?\"殿里倏地静了,二十多双眼睛钉子似的扎过来。我解下佩剑\"哐当\"扔在青砖地上:\"派水军截断运河粮道,令苏州刺史闭城死守,再从婺州调三千弩手沿富春江设伏——杜老将军觉得够不够?\"老头脸色发青——这些对策我五天前就写成密折塞进父王枕下了。
那年秋雨来得邪乎,钱塘江潮头比往年高了三丈。我在涌金门城楼上督建石塘,民工扛着条石从脚底下过,像一队队搬食的蚂蚁。工部侍郎凑过来嘀咕:\"石材不够,怕是要误工期。\"我解了玉带扔给他:\"去把王宫西墙拆了,石料全运过来。\"当晚就有人往我院里塞血书,说我坏了王城风水。我把血书摊在父王榻前,他笑得直捶床板:\"拆得好!当年董昌修皇城楼,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杨溥到底还是打过来了。天福元年开春,淮南军战船黑压压挤在长江口。我在沙盘前熬了七个通宵,把父王旧部全召来议事。老将顾全武拍着桌子吼:\"打他娘的!老子带五千精兵捅他腚眼!\"我往沙盘插了支小旗:\"顾叔带人去润州放火,烧完就跑。\"转头指苏州方向,\"茅老将军守这里,城头多扎草人,夜里擂鼓。\"最后拈起父王的虎符往台州一按:\"我亲自会会杨溥。\"
两军在明州湾撞上那天,海风腥得呛人。淮南楼船比咱们高出半截,箭雨泼过来像蝗虫过境。我蹲在舵舱里啃冷胡饼,听着箭矢\"夺夺\"钉在舱板上。亲兵急得扯嗓子喊:\"主帅!该放火鹞子了!\"我舔掉指缝的饼渣:\"再等等,等他们桅杆转到东南向。\"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日头偏西时,我突然踹开舱门:\"放鹞!点火!\"三百只裹了火油的草鹞顺风扑向敌舰,杨溥的船队顿时烧成火龙。我抓着缆绳跳上甲板,长刀砍进敌将肩膀时,血珠子溅进嘴里咸得发苦。这一仗打完,我在舱底找到个淮南信使,他怀里揣着杜建徽和杨溥往来的密信——墨迹还没干透。
回杭州那日,父王居然穿戴整齐坐在正殿。我把密信递上去,他看都没看就扔进香炉:\"杜老头三代跟着钱家,给他留个全尸。\"转头盯着我笑,\"你这手引蛇出洞,比当年打陈询长进多了。\"
最难的还是元璲哥的事。那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哥,管着越州十四县。天福二年腊八,暗桩送来急报:元璲私铸钱币,暗通闽国。我攥着密信在雪地里站到半夜,想起七岁那年他带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还给我当肉垫。
派去查账的钦差被砍了头扔在官道上。我带着三百轻骑冒雪奔袭,在会稽山脚截住元璲的车队。他掀开车帘时还在笑:\"七弟,我这儿有新得的建州茶...\"我举起弩箭对准他眉心:\"哥,越州粮仓底下埋的闽国使臣,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
诏狱里冷得像冰窖。元璲裹着狐裘直哆嗦:\"老七,当年父王杀钱镖叔父全家,可是眼都没眨。\"我把热酒推过去:\"所以父王夜夜失眠,你得帮帮他。\"他盯着酒盏看了半柱香,突然仰脖喝个精光。第二天狱卒来报,二王子心悸暴毙。我亲自给他换上亲王冠服,下葬那天,父王在陵前摔了最爱的和田玉杯。
办完丧事回宫,见父王在教小孙子背《孙子兵法》。孩子奶声奶气背到\"围师必阙\",父王抬头冲我眨眼:\"听见没?得给人留条活路。\"我摸着腰间剑柄没说话——那剑鞘里新换了柄精钢剑,比原来的重了三两。
父王走的那天,钱塘江潮声特别大。长兴三年九月廿六,我正带着工部的人重修扞海石塘,宫里来报信的太监摔断了三根肋骨。等我冲进寝殿时,老头儿手指头还在锦被上划拉,我凑近了才听清他说:\"东南...东南...\"
白玉圭塞进他手里的瞬间突然断了。老宦官捧着半块玉圭要哭,我反手抽了他一嘴巴:\"闭嘴!主上这是把半壁江山托付给我了。\"殿外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雨点子砸在琉璃瓦上,跟当年砍陈询叛军时的血溅声一个动静。
守灵第七夜,杜建徽的侄儿带着三百家兵围了王宫。我在灵堂前烤火盆,听着外头喊杀声越来越近。羽林军统领急得直跺脚:\"主上,咱们从密道...\"我抄起烧红的铁钳子捅穿个刺客的喉咙:\"慌什么?把先王灵柩抬到宫门口。\"
檀木棺材往丹墀上一横,叛军的火把都矮了半截。杜家小子举着刀愣在原地,我解了孝服往棺材上一坐:\"来,往这儿砍。当年你叔父跟着先王打润州,肠子流出来还给我编过蚱蜢。\"那刀\"咣当\"掉地上,溅起的火星子烫着我脚背。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父王旧书房发现个铁匣子。里头全是各地节度使的密报——最早那份是乾宁二年的,说我七岁杀马僮下手太狠。最新那卷墨迹未干,写着\"元瓘杀兄,恐失人心\"。我抱着铁匣子在父王常坐的虎皮椅上睡到鸡鸣,醒来时胡子上结的全是冰碴子。
天福二年开春,闽国内乱。我蹲在沙盘前琢磨了三天,把六弟元瑷叫来:\"你带三百船去福州,只运粮不运兵。\"老六瞪圆了眼:\"哥,这不白送吗?\"我往他嘴里塞了颗青梅:\"王延政和朱文进正咬得满嘴毛,咱们的米袋子比刀枪好使。\"
秋收时闽国使臣跪在殿前哭,说愿意献上泉州三个盐场。我扶着额头装醉:\"使不得,我们吴越人就爱喝淡汤。\"转头让水军假扮海盗,把淮南往闽国运的兵械劫了个精光。枢密使老曹冲我竖大拇指:\"主上这手浑水摸鱼,比先王还利索。\"
最头疼的还是北边。石敬瑭那孙子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不说,年年派人来要岁贡。有回契丹使臣在宴会上摔杯子,说要带铁骑来看看江南风光。我拎着酒壶过去给他斟满:\"听说贵国天冷,战士们的铁甲冻身上揭不下来?\"第二天就派人往北边运了三十船醪糟,契丹人喝了半年没醒透。
保大三年修海塘,我在工地上住了两个月。那日正跟老石匠学打榫卯,突然望楼鼓响——潮头比往年早了半月。民工们哭喊着往岸上跑,我抄起铜锣往礁石上爬。亲兵抱着我的腰嚎:\"主上使不得!\"我一脚把他踹进浪里:\"不想死就给我擂鼓!\"
潮水扑过来时,嘴里全是腥咸。我死死扒着石塘的铸铁桩,看着三层楼高的浪头把刚垒的条石拍成齑粉。等潮退后清点,折了七百民工、六个工部官员。夜里我光脚坐在滩涂上,老石匠递过来半葫芦烧刀子:\"主上,这塘还得修。\"我灌了口酒,辣得眼泪直流:\"修!拆了王宫修!\"
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天福六年八月十五,我正在西殿看中秋宴的礼单,突然闻到焦糊味。火头是从藏书阁窜起来的,转眼就吞了半边天。我光着脚往火场里冲,被浓烟呛得直咳:\"先王灵位!快抢先王灵位!\"侍卫统领拦腰抱住我:\"主上,灵位早挪到太庙了...\"
我在灰堆里扒拉出半片没烧尽的奏折,上头还看得见\"淮南\"俩字。太医用银针挑我脚底的水泡,我盯着房梁上焦黑的蟠龙纹:\"查清楚,是雷火还是人祸?\"三司使跪在帐外不敢抬头:\"那夜...那夜无雷无电。\"
躺了半个月,梦里总见父王在江边练刀。有回他砍着砍着突然变成少年模样,冲我喊:\"元瓘,替爹守着!\"我伸手去抓,只捞到满把江雾。醒来时听见更鼓敲了三响,枕头上全是湿的。
最后那半年,我把儿子弘佐带在身边理政。小崽子批奏章总爱画乌龟,我拿戒尺抽他手心:\"这天下是拿人命填出来的,不是给你耍墨的!\"他哭着问:\"阿爹,当大王非得杀人吗?\"我望着案头父王的旧佩剑,突然答不上来。
七月廿三,我在校场看新兵演武,日头毒得晃眼。眼前突然闪过道白光,接着就听见弘佐在喊:\"传太医!快传太医!\"我摸着石台慢慢坐下,指尖触到个凹凸的刻痕——是父王当年练箭时刻的星斗图。
咽气前我听见潮声,还有弘佐在背《盐铁论》。想说让他把父王的铁匣子烧了,张嘴却变成:\"东南...东南...\"这孩子到底机灵,哭着喊:\"儿臣定会守住东南!\"我想笑,父王当年也是这么哄祖父的。
最后一口气咽下去时,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王教我的一句话。他说这世道就像烙饼,总得有人当柴有人当火。现在我算是当够了柴,就是不知道这饼...熟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