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入住客舍这么多日以来,鸢头一次小心翼翼翻上床榻尝试入睡。
在此之前,她通常彻夜坐于床脚,背贴墙壁,屈膝枕于双臂休息——用身躯为自己圈出绝对的安全域,这样才能在完全陌生与不安中为自己寻得一丝慰藉。
鸢把香囊放在枕边,脱下鞋袜。锦被温软,触感如绵云,轻柔拥住她。
这样奇异的感觉,令鸢惊异不已。
床柱刻纹,纱幔绣花,就连床头燃至昼明的蜡烛都雕画斑斓。入眼的东西都是未曾接触过的好物件。
繁华缤纷的红尘人流如织,事物琳琅多彩,让人好奇,令人欣喜。
可她冒冒然闯了进来,没有人能够为她指引,便只能由她自己去观察,模仿,继而依靠伪装去融入,让自己的行为不要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异己与怪异。
鸢不知道自己这些天的模仿成不成功。
但是她知晓,在这一片热闹人间里,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异类。
她的灵魂仍旧栖居在那个居于茂林深处的小家,那小小一间木屋,就是她活至如今的全部。
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过广阔。
家外的人世间在排斥她这个头一次闯入的毛丫头,她也一直不敢放松警惕,在戒备这个人间。
可现在,为了这个好心好意的香囊,这个或许在对方眼中平平无奇的随手善举,于鸢而言,无法否认,它弥足珍贵到可以试探着让自己暂时放下些许防备。
人生的第一次,不是在草席上入睡,不是在树上枕着休憩,也不是团团抱住自己在哪一个角落里入眠。
自枕畔而来的缕缕幽香,为离家的漂泊浮萍送来了首次彻彻底底的安然恬静。
意识飘飘荡荡,鸢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她出生并成长的地方。
在草席上,在女子轻柔的哼唱里,鸢抿出安心的浅浅笑容,归于娘亲的怀抱。
似梦,似醒,也似醉。
——
堂倌一碟一碟放好早点,在柳润略微颔首后竖扣着空托盘撤身离去,恰与匆匆而来的小娘子擦身而过。
在对面人的示意下落座时,鸢窥了一眼窗外早已大明的天色,接着转目扫过高挂墙上的拟影日晷。
弄清时辰,她顿时愧疚不已:
“劳烦柳仙君久候了。”
“候之未久,鸢娘子无需介怀。”柳润微微摇头道。
鸢捏着勺柄顺碗沿一圈舀汤喝。她清晰地忆及,这么久以来,柳润分明每日皆于辰时初便会起身。
辰时初起身,十个呼吸左右便会推门。鸢每每都卡准这个时候,递上一枝或几枝灵息凝成的鸢尾花。
现下正好是辰时六刻。鸢还是有些歉疚地想,明明就等了她许久。
不知这汤里加了些什么,辛辣爽口,鸢不由得一怔,味蕾上炸开烟花。
“胡辣汤,牛肉面筋与胡椒辣椒共熬,辛辣开胃,可助醒神。”柳润解释着,“鸢娘子似乎口味偏辣,不知这个是否何意?若是不喜,也不用勉强。”
香囊功用太好,鸢昨夜睡得安稳,难免睡过头。桌上的这些早点自然都是柳润点的。
“合意,喜欢。”鸢冲着他笑,发自内心道,“原先只见柳仙君,我还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同你这般好。”
说着随意扭过头,视线慢慢游离于每一个来往于一楼的食客与住客。
柳润不在客舍的时候,鸢最喜欢枯坐窗前,观察车水马龙的市井人间。
“也是现今才发现并非如此,千人亦千面,各有所别。”鸢轻舒一口气,有件事她百思不得解,一直压在心底,今日也不知怎地,居然问出了口,“阿父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自知于您而言无利可图,所以心中一直存惑,你我既非亲眷,亦非旧识,缘何一路如此关照?亦或柳仙君本性使然,待他人亦复如是?”
不仅非亲非故,还人妖殊途。
鸢很感激柳润一路的关注照佛,但也清楚,他对她的关心属实是过了度。
一切不同寻常,其后皆有因由。
对外界一切的长时间警惕戒备就像一根久久紧绷在神经上的弦,一刻不松,也就意味着一刻都不得安生。
紧绷至此,疲惫纠缠心间,鸢确实有些累了。
她想弄明白这个因由。
或许,这样她就能真正放下心来,至少在面对柳润的时候,她不用再如此高度警觉,可以喘息片刻。
尝试去相信血亲以外的人。对于一个初闯红尘的半妖来说,其实是一个颇为大胆的举动。
如此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若是信任错付,下一步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你昨日的提问,我当下就可以先透露一二。”柳润垂下眼睑,没有去看鸢带着直白探究的双眸,“鸢娘子,你很重要,妖儡师知你踪迹,必来寻你。”
鸢恍然大悟:“所以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愿意默许我一直跟着你?”
柳润不会说谎。
除了不喜欢之外,还因为他觉得花费时间编篡谎言就同与无缘之人透露姓名这件事一样,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
所以,对于鸢的猜测,柳润没有否认。他的确有这方面的考量,借鸢为诱饵,看看能不能引蛇出洞。
但那是在没有动用传承之前。
鸢只能苦笑道:“看来,我也并非完全不能让您获利。”
把话挑明也好,这样,是信任还是防备,她就能好好把握清楚这两者之间的份量多寡。
鸢小口小口喝完最后几口汤,扬了扬空瓷勺,撑着脸,面色平静地问:
“我现在的处境算是危险吗?您为了补偿我才一路关心?心中有愧?”
柳润静默须臾,只道:“并非。”
“并非什么?”鸢问他。
利用能够利用的一切事物,更高效率地去完成委托或者任务,于柳润而言,他并不会为此有丝毫怀愧在心,更谈何补偿。
“若是缘线相连,我会上心,无论是谁。”直迎上鸢秀眉微蹙的疑惑目光,柳润组织措辞,道,“我如今以你为友,此语发自至诚,绝非虚言。”
“同游于世,关照友伴,乃人之常情,礼之当然,并无不妥之处。”
柳润说得坦然,眸光清清,加之一股萦绕周身的莫名亲和力,让人很难去疑他。
“鸢娘子,你可以信我,此行,我会护你到底。”
也便是这日,鸢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友伴,第一个能完全放下警觉的缺口。
多年以后再论及此事,鸢才知晓,原来,他们俱是双方第一个真心认可的挚交好友。
她的阿润同那时的她一样,一直排斥着这个陌生人间。
他们是同病相怜,他们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