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那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你呀你,小小年纪便这般明目张胆的欺世盗名,真视天下人如无物。”
“我是真小人,与满堂伪君子的诸公相比,我还多了一分真诚。”唐辰真诚大方承认道。
“这么说来,我大郑朝堂无一个是好人了?”那人反问,言语中充满戏谑。
唐辰直截了当,说了一句,“好人当不了官。”
“也包括那个孙知府孙大人?”
“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黑暗中的人听到这句话,来了兴趣,迫不及待问道:
“哦,这话怎么说?我可知道咱们禁卫军里单独记录天下官员情况的清白卷宗里面,写着他的生平,行事,担任知府时,刚正不阿,顶着压力为民请命,判了当朝首辅枉法的内弟,这还不叫好人吗?”
唐辰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是他摸准了龙椅上那位的心思,想博个大名,只是如今偷鸡不成,处在生死一线。”
“哦,怎么说?”
“当今圣上在位三十多年,迟迟不立太子,无非是因为登基时,被朝臣掌控废立命运的时候,留下了心理阴影,产生了逆反心理,不想太子之位这等关乎大郑王朝传承的大事,再由朝臣说了算。”
唐辰的话才说了一半,黑暗中忽然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但这咳嗽声亦如刚才的轻笑声一般,转瞬即逝。
“你继续说。”黑暗中的那人似乎心情有些不好,语气变得有些冰冷。
唐辰玩味地一笑,继续说道:
“前年突然立太子,定亲王名分,无非是顶不住朝野之间的压力,被迫选择了退让,只是他让了,必然有人进。
朝野上下,谁进了一步呢,按照既得利益来说,太子进了一步,毕竟储位定了嘛,应该是最得利的那个。”
“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太子之位原本便该是他,既然是他的,那他进一步退一步有什么区别?
既然早晚都是他的,朝野上下为什么还那么积极推动他上位?
无非是因为当今天子给不了他们攫取巨大利益的机会,便想着换个主子,当个从龙之臣,争取更大的利益。
如今的太子,只不过是朝野内外某些人的利益代言人而已,至于这某些人又是谁?老哥常年生活在京城,见惯了朱门与竹门的对调,应该比我更清楚。”
“内阁,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士子文臣。”黑暗中的人咬牙挤出这几个字。
“bigo,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宾狗?什么意思。”
“啊,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帮人因太子大位之争,渐渐有联合的趋势,如今声势烜赫,据我所知,常常封驳圣旨,致使皇帝旨意无法下发,只能发布中旨行事。搞得名不正言不顺,使得皇上很多事想做而无法做。
身为帝王,自然不能允许这样情况出现。
所谓帝王之术,不过是拉一派,打一派,高居王座,和稀泥而已…”
黑暗中咳嗽声又起,只不过这声咳嗽后,隐隐传来低声训斥之音。
唐辰正待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时,黑暗中的那人,轻咳一声,催促道:
“嗓子最近不舒服,你继续…”
“既然他们将成一派,那就要将其打散便好。
如何打散呢?
无非是让那些因太子立为储位,声誉正隆的人下台。
空出来的位置,自会引得众人竞相争斗,一桃杀二士的戏码戏剧里可经常演的。
到时,万岁爷稳坐钓鱼台,如太公钓鱼,自有愿者上钩,为圣上所用。
孙知府看出了,现在拿着桃子的那些人也看出了,于是孙知府这边刚伸手,那些人便挥刀斩了过来,既是警告如孙知府这般喜好投机取巧的大臣,也在警告后面那位,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盛世天子,太平宰相,天下大吉。”
唐辰将没说完的话说完,便不再言语,他不傻,听的出两个咳嗽声不一样,说明黑暗中有两个人,亦或者有更多的人。
只不过他对这个世界没那么大的归属感,挑破宫斗剧的把戏,对他来说就像给人讲剧透一样。
无聊躺在牢房中看别人因被剧透而抓耳挠腮,也是一种乐趣。
至于因此会产生怎样的后果,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管他外面如何洪水滔天,又不影响他躺在牢房里睡觉。
说不定因此触怒当今圣上,被一刀咔嚓了,他还解脱了。
黑暗中的那人听完这些话后一阵静默,就连呼吸声都消失下去,诏狱一时间恍惚成了落针可闻的死牢。
最后,黑暗中的人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出言道:
“揣摩上意,可是要砍头的,那孙大人他不怕吗?”
唐辰本不想再说,不过想了想,便又开口道:
“这年头给朝廷当差,你不揣摩上意,怎么能当好差,就譬如你,当个牢头,是不是也要打听一下关进来的人身份,所犯的何罪,判断一下他是否有重新起阜的可能,以便接下来看人下菜碟。”
“那这么说来,孙大人被判个流放之类的刑罚,罪有应得了。”
“他犯了何罪?”
“你不刚说了,揣摩上意?”
“他是因这个被抓进来的吗?”
“当然不是,乃是因为上官弹劾他挪用一府税赋。”
“还是啊,有证据证明他挪用公款吗?”
“目前,好像只有那江宁巡抚的弹劾奏章。”
“就是啊,没证据凭什么判人家?”
“那就这么放了?”
“放不放又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咱俩算啥人?一个阶下囚,一个看管阶下囚的,还能管得了人家大老爷们的判罚。”
“这不是闲的无聊,瞎聊嘛,你那么聪明,说说呗…”
“说什么呢?”
“说说假如你是大老爷会怎么判?”
“斩立决!”
唐辰干脆利落的回答显然惊住了对面之人,明显听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那,你觉得万岁爷会不会朱笔御批?”
“发回重审!”
“恩?为何?我可听说这次是三堂会审,甚至你爹,咳,礼部陈尚书为主审,这样也要发回重审吗?”
“孙大人判什么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作为苏丘知府下台,还是在审了首辅小舅子之后。
如果孙大人被判刑,那苏丘出身的两位宰辅权势将会更盛,相权盛,则皇权危。
虽然只跟太子短暂接触过两次,但我也知道,他还不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
万岁爷若不想被架空,日后政令出不了金銮殿,便只能硬保孙大人。”
黑暗中的人久久没有任何声音,就在唐辰以为对方可能已经走了的时候,那人又开口道:
“所以你让孙大人装疯,便是为了逃避处罚?好让万岁爷可以名正言顺地放了他?”
“一个小人物敢去摸大人物的虎须,除了吃了野蘑菇得了失心疯,便是受人指示,你说他是疯了好,还是坦诚受人指示的好?”
“疯了好!可那些大人们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这样搞,都知道是假的,还把本来不浑浊的水搅和混了。”
“浑水才好摸鱼,君权与相权又不是生死仇敌,万岁爷与徐首辅也不是不共戴天,只是形势发展到一定阶段,彼此对今后国家走何种路线,追求不同而已。
当然,如果徐首辅识相,便因这事退一步,致仕下野,还能保留一些体面,万岁爷也会念他的好。
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进退。”
“哈哈,大郑朝野上下,也就你这毛头小子敢说当今首辅不知进退。”
“人到了那个位置上,很多事都身不由己的,知不知进退,也不是首辅大人说了算的。”
“那你又为什么说大老爷们会判孙知府斩立决呢?”
“挪用税赋,大郑律上的大罪。
又因上官弹劾,下层证据确凿,肯定会斩立决。
这样判来最省事,也可告诉天下官员,敢惹当朝宰辅,打杀了你都是合理合法。”
黑暗中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唐辰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走的,也没问那人姓名。
牢狱中不辨昼夜,自始至终都没点灯,久没得到回音的他,回身又重新躺回干草床上,睡他的囫囵觉。
如此浑浑噩噩不辨时间,在又一次吃了带鸡腿的牢饭后,昏睡正香时候,忽听一阵锁链哗啦声响起,惊的他扑棱一下,坐起身来。
禁卫军统领陆良,阴沉着脸站在牢门口,看也不看他,昂首挺胸机械地宣读起皇帝口谕:
“皇上口谕,竖子唐辰接旨。”
唐辰先是一愣,他愣的不是皇帝给他下口谕,愣的是皇帝口谕中明显将他称呼为唐辰。
在皇权至上的时空中,皇帝的金口玉言,便是承认了他的姓名。
从此,只要他愿意,便可跟那个陈家再无关系。
这是一个否极泰来的好兆头。
陆良见他没动,心气不顺地怒喝一声:“愣着干嘛,接旨啊!”
不知哪里得罪他了,脸色阴沉的可怕,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唐辰没跟他计较,依照礼数跪下接旨。
“皇恩浩荡,朕念你年少无知,不知礼法,特赦你抗旨死罪。
但死罪可恕,活罪难逃。
特夺情命你自今日起,去禁卫军中应卯,任小旗牌一职。
不得抗旨,否则立令你回陈家守祠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