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朦胧,成都的乃至于整个蜀地都逃不过晨雾弥漫的常态。
此间早起殊为不智。
雾气过大而每每致人外衣、头发湿润,长此以往易患寒湿之症。
因而通常除劳作而不得已之人,多待日头高升才出门活动。
受了父命要去县学的范希文,半睡半醒间被有为推着出了院子,两边眼皮不停打架。
又去了正房外一通搅扰,说是要求点生活费,直把范毅两公婆搅得破口大骂,随手丢出二两银子才满意离去。
范府外冷气森森,小巷避光效果极佳,更因为雾气的缘故,辰时也如卯时一般黑黝黝一道。
县学远在锦江另一头,自范府去约十里,寻常速度需走上大半个时辰,然二人行动不便,足足巳时二刻才到。
县学官办,采纳的是昔日王相公所定“三舍之法”,学院内分外、内、上三舍,即三个档次。
似范希文这等官宦子弟得免试入学,乃是士大夫特权,也有近朱者赤的考量,平民子弟则需考试入学。
在学期间,对学生进行文化和从政能力进行综合考察,以历次成绩为准逐一由外至内再至上舍,而上舍之人可直接为地方官吏。
故此“三舍法”又为当世官员选拔的重要补充。
而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依靠“三舍法”,书香世家有直升官员的通道,因而深得地方官府重视。
一学主管——山长一般为地方大儒,而学院中的各教授也多为地方学界名流。
由此,“三舍法”的施行,兼顾士绅与平民,算得上科举取士的重要补充,开了古代官员选用之先河。
以范希文之前的天赋,在这学院中混了无数春秋,一直在外舍中摸爬,成绩垫底,若不是父亲范毅的缘故,早就被山长请出书院。
也正因为如此,他总被别人称为草包,不过也有些好处,同窗甚多。
学舍建于一山丘半腰处,山脚处立着一陈旧的石牌楼,年深日久可见青白藓迹遍布。
中间两根石柱上金漆暗淡,但尚可见一联:
上联是: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下联是:
尊其所闻,行其所悟。
一派谨言慎学的气度。
两个身影斜靠于牌楼处,用力扇着衣领的同时艰难咽着唾沫,期望给那干涩的喉咙些许滋润。
不过喘气过久,早已口干,年轻些的少年还干呕了一番。
“七爷,应是迟到了。”
“尽力了,呵~腿都干废了,呵~”
说话中带着指甲轻划布料之声,气息尚难平复。
“咣~咣~咣~”
雄浑的钟声响起,自学舍传出,在平坦的大地上空徜徉,一路飘向天际线,杂乱的荒野植被中飞出无数被惊起的黑影。
旁的不说,古代这生态环境是真的极佳,对人类却是不太友好。
“两位同窗,请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打断了范希文的畅想。
来人是一男子,约摸十八九,面皮焦黄。
衣着比之范希文还要寒碜,细看之下袖口处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补丁,只是针工极好,一眼不易察觉。
男子用手在头上胡乱抹了抹,将稍显杂乱的头发理顺了些,又用手指触碰一番发髻,确认木簪还在,这才大大方方地作揖行礼。
“两位,敢问可是学院师兄?”
见二人还在打量自己,又道。
“小生何尚晏,自眉山来此借读。”
“噗~”
范希文憋得难受,忍不住自两唇间喷出许多口水,多数被有为的肩膀挡住。
和尚艳,是不是还有位兄弟叫和尚俊?
“兄台因何发笑?”
“被口水呛了。”
范希文赶紧正色。
“何兄怎的也迟到?”
何尚晏挠头。
“不识路,走错了。”
古代虽有官道,但并非十分发达。
蜀地今人常说大路,一般便是官道,至多以石板铺路,能勉强并行二马,也无明显的路标。
由于岔路较多,通常在特关键的路口设将军箭指明大致方向,因而容易走错。
“正巧一道进去。”
有为高兴道,或许有个新人帮忙挡灾。
三人又客气两句,这才往里。
不愧为官办学院,所用材料均精心挑选和处理,谈不上雕梁画栋,但处处尽显小心严谨的工匠精神。
范希文仔细瞧着,学院内清一色条石打底,表面异常光滑,不见錾子丝毫痕迹。
与私人别院大不相同,学院以治学为本,内部空间规划遵守的是功能主义,即后世的标准化设计。
山门之后是中门,再进则是学堂,山长和诸教授的办公地面南位于整个学院中心,再往后则是各类杂用房屋。
左边整个空间为宿舍和室外教学与休闲场地,右边则为钟楼、藏书阁等公共设施。
三人路径基本一致,何尚晏是要去山长处报到,范希文则需要赶往学堂。
路上,范希文心中忐忑,没来由想起了那天街上遇到的蒲夫子,虽然这老头当时看起来狼狈。
但临走时的那一声冷哼足以说明他是一位严厉的先生,看情形对自己还十分不满意。
该不会要故意针对我吧。
说老蒲老蒲到。
三人一路紧走,与庞眉皓发的蒲夫子撞了个正着。
四人皆是一愣。
何尚晏如获救赎,给面前的老生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
“先生有礼。学生何尚晏,自眉山而来。”
“我知你,山长就在明理轩,你自一路前去即可。”
蒲夫子打断了他的话直接指路。
何尚晏又向三人施礼后才快步而去。
“你觉得他好笑?”
蒲夫子向望着何尚晏背影呵呵傻笑的范希文道。
“只觉得他名字有趣,做事也有板有眼。”
说到底,还是看那何姓学子处处规矩,觉得此人滑稽,倒是不敢在先生面前放肆。
“嘿嘿!”
蒲夫子说不上是喜是怒,冲范希文咧嘴。
“听闻你大病一场,不料性情也变了,倒是奇怪。如今当用心求学,莫要再如以前一般。”
啥意思?这是既往不咎了?
范希文满脑子疑问,自然不敢再多问的,巴不得早点结束这尴尬的碰面。
道了声记住了,赶紧往前方跑去,老夫子竟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