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在府中洋洋自得无比心安时,皇宫之中,恒帝的头发一夜白了大半。孙德全为圣上梳发时,难过得偏过身直抹泪。
“好啦,别哭了。一大把年纪了眼泪鼻涕的,也不怕被下面的小年轻看到了笑话。”恒帝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任由象牙梳划过自己的头皮。
耳边传来了孙德全抽噎的声音,恒帝睁开眼,侧头扫了一眼哭红了眼的老宫人:“哭什么?朕又没死,只是白了几根发罢了。年纪到这里了,白了也正常。”
孙德全头偏向了一侧,口中呸呸了两声:“圣上是千金之体,不会老,您在老奴心中,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殿下。”
恒帝闻言呵呵笑了:“老东西,还是你说话中听。只是人啊,得服老。朕前些年不服,总觉得自己年富力强,可是这两年不对劲咯。”
孙德全抹了一把泪:“圣上龙体康健,老奴还要再伺候您一百年。”
恒帝笑着摆摆手:“一百年,那不得累坏你?别说一百年了,三年,朕对自己说,再支撑三年就行。”
孙德全更难过了,他刚想安慰恒帝,就听恒帝长叹一声:“哎,朕现在还后悔,当时怎么就那么犟,非要将他丢到幽州去历练?现在说这话也晚了,等姜笃将小六带回来,朕亲自带着他处理朝政,不放他走了。”
“姜笃能带他回来,对不对?一定能带他回来。”
孙德全呜咽着:“端王爷洪福齐天,定能化险为夷。姜校尉一定能将他带回来,一定可以!”
话虽如此,恒帝的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云中城,云中城……此城在先皇手中被匈奴人夺去,去年又归还到了朕手中。朕对这座城池诸多投入,北迁百姓,多派守军。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城困住了朕两个儿。”
“老三去云中城巡查,被匈奴人围困,不向着并州守军求援,反而跨越千山万水去幽州求援。小六那个傻孩子估计接到支援,巴巴就跑过去了。”
“他也不想想其中有没有诈……”说话时,恒帝的手轻轻抬起,落在了案桌上一封染血的平安信上。
这封平安信随着并州的第二封军报一并传入了长安,恒帝打开时,信上沾着浓郁的硫磺味。想到信件中小六泣血的书信,恒帝眼神一痛:“希望姜笃去得快,希望他能全须全尾带回小六。”
“纵有天大的事,等小六平安回到长安,朕再慢慢和那些人清算。”
*
衙门的正厅中,幽州的文臣武将们又吵成了一片。
师乐安进门时,就见厅堂中闹哄哄,比菜市还热闹。上首位的谢昭正闷着头批阅奏折,下方官员吵得热烈,他充耳不闻早已习惯。
看到师乐安进门,李登咂咂嘴咽下了一连串的脏话,卢肃抖抖双臂,缩回了蠢蠢欲动的拳头。众人对着师乐安恭敬行礼:“王妃,您来了?”
师乐安笑着摆摆手:“我同王爷说几句,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听到这话,正厅中又热闹了起来,问候对方祖宗声,掀桌声此起彼伏。如此热闹的场景,和蓟县无数个热闹的朝会没什么区别。
走到谢昭身侧时,谢昭抬头对着师乐安笑了一下,随即向她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奏折:“乐安看臧人甲的奏折,真是……鬼斧神工的字。”
师乐安探头一看,只见奏折上的字歪歪扭扭,比当年她学着写字的时候扭得还要骚。凭着她不太好的眼神,她竟然没认出几个字来。
看了看后,她同情的对着谢昭笑道:“辛苦王爷了。上面说了什么?”
谢昭说道:“说今年春耕的情况,辽北郡的春天来得晚,作物比幽州晚熟。他说用了幽州送去的麦种,今年收成不错。还说了辽北几座城里面适龄的孩童都开始读书了,今年春天辽北的马场能向幽州提供一千匹骏马……”
臧人甲是官话初学者,他的奏折写得特别通俗,而且写到哪里算哪里。看他奏折的时候,谢昭有一种看孩童写文章的感觉,挺有趣的。
将臧人甲的奏折批阅好了放在一边后,谢昭放下朱笔,温声问道:“乐安找我何事?”
师乐安眉头一挑,笑道:“王爷猜猜?”
谢昭微微偏过头:“是不是……大夫们已经找到了应对疫病的药方了?”
师乐安认真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跳跃着:“是的!有三种方子都见效了!用了药后,病患们腹泻呕吐的症状明显减轻了!我已经吩咐周夫人他们去购买方子上的草药了。”
“好!”谢昭双手一抚,难言激动:“大夫们真是好样的!等回家之后,一定要重赏大夫们!”
师乐安笑道:“那是自然。”
二人谈笑时,正厅中的吵闹声还在继续,直到传讯的部曲拖长声音而来:“报——云中城外有军队逼近!带队之人是姜笃姜校尉!”
正厅中安静了片刻后爆发了更大的欢呼声:“来了!朝廷的支援可算到了!”
姜笃带着浩浩荡荡的并州守军和太医们停在里云中城南城门外,看着城墙上臂膀缠着红布的将士们,再低头看看身前的拒马等,姜笃眼神黯淡。
曾经和姜笃有过数面之缘的卫巍等人站在墙头,面带笑意:“姜校尉,可算将你盼来了!你可是带来了朝廷赈灾的旨意?你放心,王爷王妃很快就到!你马上可以宣旨了!”
姜笃抬手抚摸着胸口存放着圣旨的布袋一言不发。
正如卫巍所言,南城门很快打开了,谢昭和师乐安的身影出现在了姜笃等人面前。看到二人清瘦的面容,姜笃微微颔首:“端王爷,端王妃,又见面了,请接旨。”
谢昭和师乐安恭敬跪下,就听姜笃取出圣旨,声音沙哑道:“命端王撤出云中城,随姜笃回长安,钦此——”
“端王爷,请接旨吧。”
谢昭没有像往常那样伸出双手接旨,下跪的时候,他下意识看向了眼前的并州守军,目光在随行的太医和他们的车马上转了一圈。
机敏的谢昭很快发现了不对,若守军是来支援的,至少应该带足粮草和药材。
可是这群人并未携带粮草和药材,而是携带了锋利的兵刃。随行的太医也只有七八人,他们低着头神情疲惫,哪里像是来支援的模样。
谢昭的心沉沉往下坠去,他凝视着姜笃,认真问道:“姜校尉,本王撤出云中城随你去长安,城中百姓怎么办?”
姜笃不敢与谢昭对视,但是又不得不回应:“末将的任务是带着王爷回长安,云中城百姓不在末将的职责范围内。”
“呵。”谢昭慢悠悠从地上爬起,弯腰扶起身边的乐安,他轻轻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面向姜笃的方向站定:“姜校尉,看着本王的眼睛回话。”
“你告诉本王,本王撤出后,城中百姓该当如何?你带这么多的并州守军来,是想干什么?”
姜笃被迫与谢昭对视,连日的赶路让姜笃的嘴唇干裂,说话声音沙哑:“回端王爷的话,圣上口谕,云中城是不祥之城。圣上想要……抹去云中城。”
师乐安的瞳孔猛地一缩,瞬间头皮发麻。
如果说先前她还有些不确定,听到姜笃的话后,她哪里还不明白——恒帝要屠城!
恒帝要在大景的地图上,彻底抹去这座令他折损了儿子还爆发了瘟疫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