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王棣算是久仰大名了,在杭州时,苏轼及李格非就明年春闱的形势作了分析,便将这三人引为王棣的“大敌”。
同王棣一般,马涓三人亦是名声在外、才气斐然,且都是太学生。
那个身材适中、样貌寻常、肤色略黑、年约三旬的青年便是马涓了,关于他的身份来历,苏、李二人皆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苏轼谓之“诗文俱佳性情耿介”,评价不可谓不高。
王棣倒是未有不服,心下却想:都是川蜀大地子弟,少不得是有地域保护思想的,提携本乡后进不足为奇。
此次赴京,李格非又说了这马涓马巨济的轶闻。又称马涓、张庭坚等四人,时号四俊,在太学最负名望,名动东京。
总而言之,马涓此人,为人和善,才高不善妒,当得“君子”之称。
至于苏轼何以知马涓甚矣,盖因宋构之故。
宋构乃马涓之师,字承之,号二江先生,成都双流人,英宗治平三年其廿六岁中进士,先后在英宗、神宗、哲宗三朝中,担任梓州路转运判官、秘书丞、太常博士、密州知州、彭州知州等职。
其倾向于新党一派,与王安石变法的重要支持者曾布、陆师闵、蒲宗闵等人,都有很好的私交。与宋构关系最为亲密的,是来自川北的蒲宗闵,二人不仅经常走动,还结为了亲家。宋构的儿子宋京,娶了蒲宗闵的女儿为妻。
其时朝廷分裂为新旧两党,但宋构却不以政见影响私交。苏轼和弟弟苏辙,都被看作是保守派,但宋构与他们兄弟俩始终保持着很好的私人关系。元佑初年,保守派当权,宋构郁郁不得志,借故侍亲不便,回川出任彭州知州。苏轼兄弟二人皆赋诗为之送行,私交可见一斑。
而马涓与蒲宗闵一般,都是川北阆州南部人,正因这层关系,方入了宋构师门。
那位皮肤白皙、样貌儒雅的青年则是华亭人朱谔,初名绂,哲宗改名为谔,字圣与。此人与马涓性情迥异,颇善言辞,知晓王棣身份后,很是唏嘘惊叹了一番,言称王三郎惊才绝艳,不愧是王相公之孙、王元泽之子。
王棣阅人无数,心知此人颇善阿谀逢迎之能,却不可深交,自也不会显露分毫,假假的泛谈几句,不疏不近。
而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渠江人士,亦是四川人,不苟言笑,予人生人勿近感。
此三人乃是太学的风流人物,皆是内舍生,明春参加礼部试。
哦,对了,马涓与朱谔且是连襟,俱是娶了冯京孙女为妻。
冯京,字当世。鄂州江夏人。曾祖时南迁粤西之宜山龙水,仁宗皇佑元年己丑科状元,三元及第。历官翰林学士、扬州、江宁知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其中状元后,宰相富弼见其才华横溢,先后将两位女儿嫁给他为妻,留下了“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千古佳话。嗯,“冯京”便是“马凉”。
马、朱二人皆为冯京孙婿,自是树大好乘凉。
不过这二人政治主张却不尽相同,待王棣的态度不一。马涓虽为宋构弟子,老师亲近新党,与王安石交好,但其本人却是反对新政的。毕竟才二十几岁,城府不深,对待新党党魁之孙便稍有疏离。朱谔却是话里话外的透露了对王安石的尊崇景仰,待王棣也便爱屋及乌了。
王棣可有可无,这个时空牛叉的人物太多,不可能结交所有,择其善者而友之呗。
他反而更看重马涓多些,这是位真君子。朱谔则恰恰相反,笑脸待人的他反而令人觉得捉摸不透。再者,他自言父亲与蔡京蔡元长相交莫逆,乃以“叔父”待之。很显然,蔡京昔日是王安石手下得力干将,弟弟蔡卞又是王安石女婿,有这等关系在,他朱谔与王家也算是有渊源的了。
不过,在王棣看来,二姑父为官正直,蔡京嘛,那就呵呵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哪。
君子之交淡如水,王棣也没想过与这几人攀交情套近乎,但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对宗泽可就不同了,临别前很是真诚的邀对方到枣家子巷一叙。
宗泽稍稍犹豫后应了下来。他心里藏着事呢,盖因宗沐而起。
宗姓二人虽相差了十多岁,但五官轮廓极为肖似,他真怀疑宗沐是否是自己失散在外的兄弟呢。
为此,他已寄了信回乌伤询问父亲族里可有本家亲戚流落江宁?怎能不怀疑呢,宗沐的父亲唤作宗禹卿,而自己的父亲则讳舜卿,要不要这么巧?
此事若真有个中隐情,年前便可知晓,在这之前多了解熟悉宗沐亦无不妥。至于宗沐的书童身份,那也算不得什么。
宗家贫苦,但有“耕读传家”的传统,父亲宗舜卿就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吾自幼随长兄宗沃参加劳动,农闲则在父、祖的教导下,读书识字,不可谓不艰辛。在自己十几岁时,宗家举家迁居交通比较便利,商贸、文化较为发达的廿三里镇。在那里,吾视野扩大了,耳闻目睹宋朝吏治腐败和外敌频仍,萌发了救国救民的思想抱负。不到二十岁吾便毅然辞家外出游学,历时十余年,就学之地多达数十处……
他反而觉得宗沐跟在王棣身边是幸运的,王三郎,要人脉有人脉,要才学有才学,绝非池中物也。至于说或许会受王安石新党党魁的身份牵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抱存此想的人并不少,对时局懵然不知的人委实不多,如苏过、马涓、朱谔这些与朝中重臣有关联的更是有着还算清楚的认知。
时下高太后扶植旧党把持朝政,尽废新政,新党中坚尽去,可三年后、五年后呢?高太后明年便甲子春秋了。当今官家与垂帘听政的皇祖母关系可不怎么和睦,一旦亲政还会萧规曹随?
所谓“元佑更化”,只是“进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退也;退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进也;行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革也;革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兴也”,谈不上是政治改革,在经济政策上旧党也毫无积极的建树,只是一场情绪化的清算运动。如果说,熙丰变法还是旨在解决国家社会问题,但元佑更化反而使这些国家社会问题治丝而棼。
说穿了,这是一场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打压而打压的政治斗争,至于孰对孰错、如何才利国利民,怕是敌对双方都不曾细思深想,所有的精力与时间都拿来处心积虑打压政敌上了。党争,是国家最大的负累与内耗,有百害而无一益,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谁都知道这个理,可谁也没法让步。往前一步固然如履薄冰,退后一步定然粉身碎骨。为了跟随身边抱团的一伙人,即便取不了暖,也不能寒了心呐。
问题在于,官家虽还是少年,朝政虽让高太后掌控,可少年会长大,太后会老去,真到不忍言那一日,受了这些年窝囊气的官家会不会倒宫清算?会不会将气撒在高太后一手扶植的旧党身上?
朝堂之事固然讳莫如深,但总会流传开来,只不过不会在公开场合宣之于口罢了。
譬如,这几年高太后听政时,军国大事都由她与几位大臣处理,年少的官家对朝政几乎没有发言权。大臣们也以为官家年幼,凡事都取决于高太后。朝堂上,官家的御座与高太后座位相对,大臣们向来是向高太后奏事,背朝官家,也不转身向官家禀报,以致官家只能看朝中官员的臀部和背部……
又譬如,去岁十二月,民间传出宫中寻找乳母之事。大臣刘安世得知后大惊,哲宗此时才十四岁,后宫竟然寻找乳母,是否是皇帝沉溺声色?刘安世上奏章,告诫皇帝自重。另一大臣范祖禹直接上疏高太后,言辞极为激烈。高太后对外解释说,是神宗遗留下的几个小公主年幼,需要乳母照顾,但私下却将皇帝身边的宫女一一唤去审问。皇帝与亲近的宦官说那些宫女们个个红肿着眼,脸色惨白,他心里很害怕,后来才知道是刘、范暗中告了状,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再譬如,高太后对待其生母朱氏也过于严苛。朱氏出身寒微,幼时遭遇极坎坷,入宫后,初为神宗侍女,后来生了赵煦、蔡王赵似和徐国长公主,直到元丰七年才被封为德妃。朱氏温柔恭顺,对高太后和神宗向皇后一向都毕恭毕敬。今上即位后,向皇后被尊为皇太后,朱氏却只被尊为太妃,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在如何对待朱氏问题上,朝中有人想降低皇帝生母的等级,以凸显垂帘的太皇太后;有人主张尊崇朱氏,以显示天子的孝道。但高太后想压制朱氏,直到元佑三年秋,才允许朱氏的舆盖、仪卫、服冠可与皇后相同……
这一桩桩一件件,官家会如过眼云烟般忘却还是积怨心头留待来日爆发?你是少年你会怎么做?想想都背脊发寒。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有些时候,你无法顺着本意去做事,而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
人生,原就不是事事顺心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