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鸿门的秋风卷着枯草,刮得军帐外的“楚”字大旗哗哗作响。项羽握着酒樽,盯着帐外那个佝偻的身影——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派来的密使,正瑟瑟发抖地复述着那句让他暴怒的话:“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竖子敢尔!”项羽猛地捏碎酒樽,青铜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虎皮毯上,像极了垓下战场上的猩红。亚父范增放下玉珏,苍老的声音里带着锋芒:“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入关中,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项羽的堂弟项伯冲了进来,盔甲上还沾着露水:“叔父且慢!”他转向项羽,“臣闻沛公入关后,封府库、闭宫室,专待将军。今若击之,是背约也。何况……”他顿了顿,“臣与沛公麾下张良有旧,当年项梁起事时,张良曾救过臣的命。”
范增冷笑:“项伯公真是妇人之仁!待沛公羽翼丰满,恐项氏头颅皆将悬于长安城门!”项羽却摆了摆手,他十六岁能举鼎,二十八岁破釜沉舟九战九胜,从未把那个比自己大二十四岁的泗水亭长放在眼里:“明日叫他来鸿门谢罪,看他有何话说。”
次日正午,刘邦带着张良、樊哙、夏侯婴等百余人,在楚军大营外下马。张良替刘邦整了整袖口的补丁,低声道:“项王有百战之威,沛公需多赔些小心。”刘邦抹了把额角的汗,想起昨晚项伯夜访时说的话:“若要活命,明日见项王,须言‘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
军帐内,项羽踞坐在主位,身后立着持戟的钟离眜、季布。刘邦一进来就扑通跪下,额头触地:“臣与将军同受怀王之命,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虽未相见,却日夜盼着与将军会师。今得入关中,全赖将军虎威震慑秦军。不想有小人进谗言,让将军与臣生分……”
项羽盯着刘邦头顶新添的白发,忽然觉得这个老男人有些可怜。他伸手扶起刘邦:“这话该去跟你的左司马说。”刘邦心里一凛,面上却装出惊讶:“啊?竟有此事?必是曹无伤那厮为求富贵,造谣生事!待臣回去,定将他碎尸万段!”
范增在旁咳嗽一声,向项羽使了个眼色。项羽却拿起酒樽,笑道:“闲话莫提,今日设酒,只为与沛公叙旧。”帐外的乐工开始吹奏楚调,几个舞姬捧着酒坛进来,刘邦注意到她们腰间都挂着短剑——这哪是宴会,分明是鸿门宴。
酒过三巡,范增频频举起腰间玉珏,项羽却只顾着和刘邦碰杯。张良悄悄溜出帐外,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了等候的樊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良低声道,“快去帐内护驾。”樊哙一把扯下胸前的酒囊,从腰间拔出盾牌,撞开帐门时,正看见项庄拔剑起舞,剑尖离刘邦咽喉不过三尺。
“臣乃沛公麾下樊哙,愿为将军舞盾助兴!”樊哙大吼一声,将盾牌砸在地上,震得酒樽里的酒液飞溅。项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忽然指着案上的生猪腿:“赐他彘肩!”侍从端来一只生猪肉,樊哙拔出佩剑,切下一块就着酒塞进嘴里,油脂顺着下巴往下淌。
“好壮士!”项羽大笑,“能复饮乎?”樊哙抹了把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想当年将军破釜沉舟,九战九捷,天下莫敢不服。今沛公先入关中,秋毫无犯,封府库以待将军,此等忠义,将军却听小人之言欲杀之,岂不让天下英雄寒心?”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项羽看着樊哙眼中的火光,忽然想起巨鹿战场上,那些抱着必死之心冲锋的楚军弟兄。他摆了摆手,示意项庄退下:“沛公醉了,且去后帐歇息。”刘邦忙不迭起身,假装踉跄着往外走,张良趁机跟上,低声道:“沛公快走,臣留此谢罪。”
刘邦出了大营,立刻翻身上马,对夏侯婴说:“从骊山小道走,马速要快!”马蹄声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鸟,他摸着腰间的玉佩,想起刚才在帐后听见的对话——范增怒骂项羽“竖子不足与谋”,还说“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冷汗再次湿透中衣,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鸿门方向,只见军帐上的“楚”字大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五更天,刘邦终于回到霸上军营。他立刻召来曹无伤,看着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左司马,忽然想起鸿门宴上项羽说的那句话。“你可知罪?”刘邦冷冷地问。曹无伤刚要开口,剑光闪过,他的人头已滚落在地。刘邦擦了擦剑上的血,对目瞪口呆的众将说:“今日之事,全赖张良、樊哙救我性命。从今日起,樊哙为郎中,张良……”他顿了顿,“子房功高,当拜为军师。”
与此同时,鸿门的军帐里,项羽还在借着酒劲舞剑。范增望着帐外渐渐泛白的天空,拿起那块玉珏狠狠摔在地上:“竖子!竖子!吾属今为之虏矣!”玉珏碎成齑粉,混着项羽掌心渗出的血,在晨光中宛如一朵凋零的血色海棠。
多年后,当项羽在垓下听见四面楚歌,望着虞姬刎颈时流出的血,忽然想起那个鸿门之夜。他终于明白范增为何摔碎玉珏,为何骂他“竖子”——不是因为他放过刘邦,而是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匹夫之勇能争来的。
乌江岸边,他拒绝了渔夫的渡船,挥剑斩断追兵的马头。血珠飞溅的瞬间,他仿佛又看见鸿门帐内那个唯唯诺诺的刘邦,和那个生吃彘肩的樊哙。“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他大笑一声,横剑自刎,鲜血染红了乌江之水,也染红了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
而此刻的长安城里,刘邦正坐在未央宫前殿,看着臣下们山呼“万岁”。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想起鸿门那场生死之宴,忽然对身旁的张良说:“子房啊,当年在鸿门,若不是你……”张良微微一笑,低头避开刘邦的目光:“沛公天命所归,非人力能改。”
秋风穿过殿檐,卷起一片落叶。刘邦望着远处的城墙,忽然想起项羽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他摸了摸案上的青铜剑,剑身映出他眼角的皱纹——原来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战场上的兵刃,而是藏在人心深处的权谋。
这一夜,鸿门的月光依然清冷,却再也照不见那个踞坐帐中的霸王。只有江面上的渔火,还在诉说着那场改变天下命运的夜宴,和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