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2年,垓下的秋霜比往年更早地凝在草叶上。项羽摸了摸腰间的剑柄,金属的凉意透过手掌,让他想起巨鹿战场上砍断王离马头时的震颤。帐外传来战马的嘶鸣,乌骓在槽边踢着蹄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肃杀。
“大王,汉军又围了三层。”钟离眜掀开帐帘,盔甲上的血渍已凝结成暗褐色,“粮道彻底断了,弟兄们已经三天没吃上热饭。”项羽抬头,看见这位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老将眼窝深陷,胡子里竟添了不少白发。他想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那是前两天突围时被流矢划伤的。
“去把姬妾们叫来,今日摆酒。”项羽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疲惫。钟离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出去。帐内的牛油灯忽明忽暗,照得墙上的“楚”字大旗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极了当年在咸阳宫看见的那片火海。
虞姬进来时,手里抱着那把象牙琵琶。她的红裙已洗得发白,却依然梳着精致的云鬓,脸上敷着薄薄的铅粉——这是她最后一点体面。“大王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她的声音轻柔,却掩不住颤抖。项羽指了指案上的酒坛:“弹《垓下曲》吧,配着酒听。”
琵琶声响起,却忽然走了调。虞姬抬头,看见项羽正盯着她的脸,眼神里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决绝。她心里一酸,差点弹错了弦——还记得当年在彭城,他骑着乌骓马踏碎秦宫门槛,转身对她笑时,眼里有星辰大海。
“别弹了!”项羽突然拍案而起,酒樽里的酒溅在地上,像一滩暗红的血。帐外传来士兵的惊呼声,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冲出去,只见几个士兵正围着一个伤兵殴打,那伤兵怀里掉出半块硬饼,上面还沾着泥土。
“都住手!”项羽怒吼一声,士兵们慌忙松手。伤兵抬头,认出是项王,挣扎着要磕头:“大王,小人实在饿得慌……”项羽看着他溃烂的伤口,看着他腰间那截断剑——那是当年在巨鹿之战时,他亲手发给士兵的兵器。喉咙突然哽住,他弯腰捡起硬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伤兵,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硬饼硌得牙龈生疼,他却吃得很慢。周围的士兵们愣住了,有人偷偷抹了抹眼睛。虞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轻声说:“大王,让姐妹们去做饭吧,还有些粟米……”项羽摇头:“留着给伤兵们,妇道人家不懂战事。”他转身走向帐内,却在掀开帘子的瞬间,听见身后有人低低地哭了。
深夜,项羽独自坐在帐外,望着天上的北斗星。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歌声,苍凉悲怆,竟是楚地的民谣。他猛地站起来,手按剑柄——那歌声越来越近,四面八方,仿佛整个垓下都在唱:“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
“这是……汉军中怎么会有楚歌?”钟离眜匆匆赶来,脸色惨白,“难道……难道楚地已被刘邦占了?”项羽只觉一阵眩晕,扶住旗杆才站稳。歌声越来越清晰,他听见了家乡的方言,听见了儿时玩伴的调子,还有那首母亲哄他入睡时唱的《采莲曲》。
帐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冲进帐,看见虞姬跪在地上,碎酒樽旁躺着几个昏迷的侍女——她们刚才想灌醉虞姬逃走。“大王,他们说……”虞姬的眼泪滴在碎瓷片上,“说汉军已经过了淮河,说彭城……”项羽一把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桂花油香——那是他去年让人从广陵运来的,如今再也没机会了。
“别怕,有我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拔出剑,砍断帐内的立柱。木梁轰然倒塌,火星溅在军旗上,“楚”字被烧出一个大洞,像一张正在哀号的嘴。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士兵们抱着兵器坐在地上,有人开始拆盔甲上的铜片,想换口吃的。
“大王,咱们突围吧。”英布不知何时进来,脸上有一道新的刀伤,“带着八百亲卫,趁夜冲出去,只要过了淮河,就能重整旗鼓!”项羽望着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巨鹿,英布第一个率人渡河,杀得秦军肝胆俱裂。他点点头,转身对虞姬说:“你跟我一起走。”
虞姬却松开了他的手,从腰间拔出短剑:“大王此去,必是恶战。贱妾随军多年,从未拖累过你,今日……”她微微一笑,眼中有泪光闪烁,“愿以贱妾之血,为大王祭旗。”项羽伸手去夺剑,却晚了一步,剑光闪过,红裙飘落,如同一朵凋零的虞美人。
“虞姬!”他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炸开。帐外的楚歌还在继续,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鸿门,刘邦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范增摔碎的玉珏,想起章邯投降时那绝望的眼神。原来这天下,从来容不得心软的人。
“埋了她,用我的佩剑陪葬。”他站起身,将虞姬的短剑别在腰间,“传我将令,三更造饭,四更突围。”钟离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项羽摸了摸乌骓的头,黑马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他却闻到了马身上的血腥味——这匹马已经三天没吃草了。
三更天,楚军大营静得可怕。项羽翻身上马,看见八百亲卫已列队完毕,每个人的脸上都涂着黑灰,只有眼睛里闪着光。他举起火把,指向南方:“跟着我,杀出去!”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呐喊:“杀!杀!杀!”回头望去,竟有数千士兵跟了上来,他们有的拄着断枪,有的缠着绷带,却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突围开始了。项羽的霸王枪上下翻飞,秦军的尸体在马蹄下堆积成山。他看见英布被射中肩膀,却依然挥舞着战斧;看见钟离眜为保护他,用身体挡住了弩箭。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回头望去,身后只剩下二十八骑,而乌骓的前蹄已经被血染红。
“诸君知天亡我乎?”他勒住马,看着身边的弟兄,“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众人皆下马,跪在他面前:“愿随大王死战!”
乌江岸边,渔夫划着小船驶来:“大王快上船!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项羽望着江水,想起当年带八千子弟兵渡江西进,如今却无一人还。他摸了摸虞姬的短剑,剑柄上还沾着她的血:“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他将乌骓交给渔夫,转身面对追来的汉军。汉军将士认出是项羽,竟吓得不敢上前。“来!”他大喊一声,挥剑斩落汉军大旗,“吾为若德,取吾头者,可得千金,封万户侯!”剑光闪过,鲜血飞溅,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乌江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还有远处飞来的一只孤雁。
刘邦赶到时,只看见项羽的尸体横在岸边。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想起鸿门夜宴上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想起巨鹿战场上那道黑色的身影。忽然间,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扶住随从的肩膀:“厚葬项王,封项伯为侯……”话未说完,却听见身后的韩信低声说:“项王若听范增之言,岂有今日?”
秋风掠过乌江,吹起项羽的战袍。刘邦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项羽赠他的,如今却沾满了尘埃。他长叹一声,转身走向马车,听见远处的楚歌还在飘荡,那调子,竟和垓下之夜的一模一样。
后世之人说起垓下之战,总爱谈“四面楚歌”的谋略,谈“十面埋伏”的精巧。但只有那些亲历者知道,在那个霜冷长河的夜晚,真正杀死项羽的不是汉军的包围,而是人心的离散,是故乡的歌谣,是那个在血泊中凋零的红裙——她带走了他的雄心,也带走了一个时代的浪漫。
江水悠悠,淘尽英雄。当我们翻开泛黄的史书,总能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个在乌江畔自刎的身影,听见那首穿越千年的楚歌,那是失败者的悲歌,却也是一个真性情的汉子,留给这乱世的最后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