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6年,长安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刘邦斜靠在未央宫的龙椅上,望着殿外随风摇曳的梧桐叶,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露出的皮肤上,老年斑又多了几颗,像极了沛县老家墙上剥落的泥灰。
“陛下该喝药了。”宫女捧着青瓷碗走近,碗里的汤药散着苦涩的气味。他摆摆手,目光落在案头的竹简上——那是淮南王英布谋反的军报,墨迹未干,却像一把刀悬在头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卷着枯叶扑在丹陛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当年在芒砀山斩蛇时的夜风。
“传萧何、樊哙进宫。”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殿外的宦官扯着嗓子宣旨,回音撞在空旷的殿墙上,显得格外孤寂。刘邦摸了摸腰间的玉珏,那是鸿门宴上项羽赠的,如今珏口已有了裂纹,正如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樊哙来得风风火火,铠甲上还沾着训练场的草屑:“陛下,末将请命去平叛!英布那老匹夫,当年在项羽帐下不过是个先锋,末将定斩他首级献于陛下!”刘邦看着这个曾在鸿门宴上生吃彘肩的兄弟,如今也已肚大如鼓,鬓角斑白。他想起韩信被诛时,樊哙在长乐宫门口徘徊的身影,心中忽然一软:“你啊,还是这么急性子。先坐下,陪寡人说说话。”
萧何进来时,手里抱着一卷地图。他的步子比往日慢了许多,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那是刘邦亲赐的,刻着“功高震主”四个字。“陛下,英布善用骑兵,臣已让郡县坚壁清野,断其粮道。”他展开地图,指尖划过九江郡的位置,“只是陛下龙体欠安,此次亲征……”
“亲征?”刘邦冷笑一声,“当年韩信、彭越都被寡人收拾了,英布算什么?可若不亲自去,那些诸侯王哪个会服气?”他猛地站起身,却一阵眩晕,差点栽倒。樊哙慌忙扶住他,触到他后背的冷汗,心头一紧:“陛下还是让太子监国,您留在长安修养吧!”
刘邦一把推开他:“太子?那个懦弱小子能镇得住场子?当年在彭城,他被寡人推下车时,哭得嗓子都哑了,能指望他带兵?”话音刚落,殿外传来通报:“太子求见。”
刘盈进来时,身后跟着商山四皓。四个白胡子老头往那儿一站,刘邦就明白了——这是吕后的主意。他看着儿子畏畏缩缩的样子,想起吕雉在长乐宫处置韩信时的狠辣,忽然觉得这对母子像两棵藤蔓,正一点点缠住他的皇权。
“父皇,儿臣愿率军平叛。”刘盈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了腰板。刘邦盯着他身后的四皓,想起自己多次请他们出山被拒,如今却肯辅佐太子,心中一阵苦涩。他摆了摆手:“算了,你回去吧。让张良替你谋划,别添乱就行。”
深夜,刘邦独自坐在未央宫前殿。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一片碎银。他摸出怀中的竹哨,轻轻一吹,竟发出刺耳的杂音——这是当年在沛县当亭长时,用来招呼兄弟们的。那时萧何是主吏,曹参是狱掾,樊哙卖狗肉,夏侯婴赶车,一群人在泗水河边喝酒吹牛,说将来要做大事。
“大事做到了,人却没了。”他对着月光喃喃自语,想起韩信临死前的“兔死狗烹”,想起彭越被剁成肉酱的惨状,想起英布造反前说的“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厨子,把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全炖了汤,如今只剩自己这锅冷汤,在龙椅上慢慢凉透。
三日后,刘邦率军出征。长安城百姓夹道相送,却无人敢喊“万岁”。他坐在马车上,透过帘子看着人群,忽然看见一个卖狗肉的少年,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樊哙。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鸿门宴上樊哙闯入帐中,瞪着项羽说“臣死且不避”,想起垓下之战时樊哙背着他突围,鲜血浸透了战袍。
“陛下,该换马了。”夏侯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刘邦这才发现,拉车的马已气喘吁吁,眼角挂着泪痕。他叹了口气,换乘乌骓——这是项羽的战马,当年在乌江被渔夫救起,如今也已老迈。乌骓踏过石板路,蹄声清脆,像极了战鼓。
平叛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英布的军队虽勇,却抵不过刘邦的权谋。在蕲西会战中,刘邦命人竖起“汉”字大旗,旗下站着无数曾跟随项羽的旧部,英布的士兵见了,顿时军心涣散。当刘邦看见英布中箭逃亡时,忽然想起当年在咸阳,自己望着始皇帝车驾说“大丈夫当如此也”,而英布那时还在骊山做刑徒,偷藏了一把断剑在草席下。
“斩了吧。”他对着英布的尸体挥了挥手,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胜利的喜悦早已被病痛冲淡,箭伤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回程的路上,他让车队绕道沛县——他想再看看老家,看看那口曾和樊哙偷酒的老井。
沛县的父老乡亲挤在村口,看见龙旗时都跪下磕头。刘邦让车队停下,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酒馆。老板娘已认不出他,却还记得当年那个赊酒的刘季:“您老长得真像我们这儿的沛公,当年他可没少欠我酒钱。”刘邦大笑,笑声里带着泪:“我就是刘季啊!”
乡亲们炸开了锅,有人端来狗肉,有人捧出陈年老酒。刘邦摸着粗糙的木桌,想起当年在这里和兄弟们分食狗肉,樊哙总把肥的那半块推给他。他让人取来筑琴,敲着节拍唱起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里,他看见萧何、曹参、樊哙等人跟着和唱,看见吕后抱着刘盈站在门口,看见韩信背着剑从街角走过。忽然间,所有身影都模糊了,只剩下自己的声音在酒肆里回荡,撞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回到长安后,刘邦一病不起。吕雉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掉眼泪:“陛下百年之后,戚夫人和如意该如何是好?”他望着帐顶的织锦,想起戚夫人那曼妙的楚舞,想起如意那酷似自己的眉眼,忽然觉得厌倦:“你看着办吧,别太过分。”
弥留之际,他听见未央宫外的风声,想起沛县的歌,想起项羽的剑,想起虞姬的裙。原来这一辈子,他最怀念的不是金銮殿上的山呼万岁,而是泗水河畔那个能和兄弟们一起吹牛、一起偷酒的秋夜,那时的风里没有血腥味,只有稻花香和狗肉香。
“大风……起了……”他轻轻说了一句,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风卷起一片落叶,飘落在他掌心,像一枚泛黄的竹简,写尽了一个平民皇帝的传奇与孤独。
多年后,汉武帝站在高祖陵前,听着史官讲述那段往事。他望着陵前的石马,忽然明白——所谓“大风歌”,唱的不是威加海内的荣耀,而是一个老人对故人的怀念,对时光的感慨,和对这万里江山的最后一声叹息。风仍在吹,吹过汉宫阙,吹过古战场,吹过千年时光,却再也吹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刘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