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眠,我摩挲着手中的兽囊,兰予起夜见我还明着床头灯,猫着身子凑到我塌边,“殿下怎么还没睡。”
“你说,银奴如果没有被带到长安,是不是能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活着?”我望着兰予,她摇头挤出笑容,“殿下,银奴说过,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殿下在一起。当年若不是殿下求情,他早就没命了,这些年的时光,都是他向老天借来的,这是天意。”
“兰予,你忘了赵梨姐姐了吗?”我冷冷的盯着她,她的眼睛霎时红了,“当年我不过是去了上林苑一趟,竟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将泄露军机的通敌之罪嫁祸在银奴的身上。他本就是获过罪的西域俘虏,推在他身上顺理成章。可兰予,他也是人啊,凭什么要他做牺牲品?陛下狠心,明知道有内情,还隐而不发,赵梨姐姐活生生的被他杖毙啊……到底是谁在陛下身边安插细作,银奴为何出了宫仍旧被暗杀,谁才是真正要他命的人,这些我全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还银奴清白!”
有滚烫的东西落在手背上,一滴接着一滴,我颤抖着闭上眼。
“殿下可能觉得我绝情,但我还是要说。”兰予缓缓站起身,“赵梨当年和我一起入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关系好的像一个人。她走了,我比谁都难过,想起她便心如刀绞,可逝者已逝,纵然我再怎么珍视她,她也成灰了…陛下是殿下的亲父,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费劲周折按下所有事情,是为了全殿下的将来,若我不陪着殿下,时刻警醒,我怕殿下来日只剩后悔。”
她说完,吹灭了灯,“明日生辰宴还得去沁园会客,殿下休息吧。”
就这样一直睁眼到天明,兰予照常唤我起身洗漱,她对着铜镜替我梳头,眼下同我一样布满乌青,我俩不约而同的谁也没提原因。
临了穿戴整齐要动身出发了,她却四处找起东西来。
“怎么没见昨日带出去的那个手拢?那可是几张极品白貂皮制的,别的殿下又看不上,殿下可是落在别处了?”
“落在幕府了,回头让赤生去取。”我摆手欲走,她又叫住我,“沁园是个湖心亭,四面都透风,这个金丝海棠手拢虽是棉的,也比没有强,殿下要不将就着?”
我想起昨日听见的那些奚落之语,梗直了腰杆,“不必了。”
这沁园是花叙的食宿营生,湖心亭处在湖中央的小洲上,景致一季一换,美不胜收,因此常年客满为患。今日为了我的生辰,花叙命四下肃清,只许受邀的宾客从廊桥步行通往,我徒步行往小洲,只听得有人念——
天际啸声呼昼夜,傲梅迎风独自开。
凛雪似嫌春色晚,化剑穿枝作飞花。
声未歇,湖心风刮落树上残存的雪花,簌簌而下。我驻足在树下,伸手去接那冰雪花瓣,指缝间犹有雪花落入湖中,点点泛光。
“纵使剑气入云海,雪仍破镜化涟漪。花先生,小王续的如何?”我朝那头站着的青衣男子浅笑,花叙的声音却从我身后传来,“殿下这句与霍兄弟的意境一致,细品却又另换了一副豁然开朗的天地,当属佳吟!”
那青衣男子——
我下意识的转头,霍去病从后面绕出来,端着酒樽,一派淡然。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他穿如此素雅的常服,加之从未领教过他的才情,一时有些改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他奇怪的问。
“没想到冠军侯这么重视小王的生辰宴哦,你这一身算盛装出席了吧?”我嘻嘻笑笑的打趣他,他颇为无语,“下人们准备的,殿下入席吧。”
此刻宾客陆续来齐,不仅有西域豪商,还有此次西征的几位将领,崔彻也在其列。正问好寒暄时,李三郎带着他妹子也凑了过来。
我依稀记得李大小姐的闺名,她今日趁着雪景盛装了一番,脸上似是摸了厚重的脂粉,显得不太自然,但胜在娇柔妩媚。
“见过殿下,这是家翁嘱托的生辰礼,恭贺殿下岁岁安康。”李三郎与李玫皆同我行礼,我道了声多谢,搭讪李玫,眼睛却看着霍去病促狭笑,“什么风把李大小姐吹来了?竟也赏脸来贺小王生辰!”
李玫从容不迫回话,“家翁本是嘱托的兄长来为殿下贺生辰,但又怕兄长吃多了冷酒,对身体有碍,便叫小女跟来了。”
受邀的都是男宾,用脚想也知道她不是为我来的,这女人有点胆子。
“大家快入席吧,花某先敬殿下,恭贺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花叙天生适合组织酒局,我诚心与他饮了一杯,紧接着,便是崔彻等人上前敬酒,我立时十几杯下肚,脸色微醺。
花叙同我坐在席间,有意提了提坐在对面的珍宝商摩达。此人来自龟兹,把持着从西入东的运货通道,是名副其实的垄断商人,私下里对玉石深有研究,独爱中原的青玉。
我低头在自己身上扫视,随手解下一块青玉珏找摩达搭话,投其所好,“这玉本是小王幼时受陛下所赐,摩达先生看看如何?”
他听我如此说,立马放下酒樽,接过玉珏细看,不消一刻便叹道,“这玉若在下没判断错,应该是南阳独玉。”
“先生真厉害,正是独玉。”摩达一针见血,令我折服,且听他又说,“这玉出自独山,乃是上好的山流水玉,玉色澄净,但美中不足的是出彩不够匀,只算上乘佳品。”
“不过,要说这好玉——”他话锋一转,眼神围着满座的人溜了一圈,几乎把所有玉器都打量了,这才看着我束发上的玉笃定道,“殿下束发所系的这块怕才称得上世间罕物!”
众人齐齐看向我脑后坠着的白玉,七嘴八舌的想求观瞻。
这玉是我出生当日陛下所赐,从未离过身,若要拿给众人品鉴不是不可,只是上头有刻纹,一般人看不出来,我怕的是摩达火眼金睛,一看看出些麻烦事儿。因此我未动声色,静观其变。
“殿下这玉是羊脂玉,此类玉绵性极好,坠水后起,可滴水不沾。但殿下这枚独特罕有,玉内结有形似未化的饭粒状物,我猜测这枚玉在雕刻时,利用了这种‘饭渗’现象,以朱红饭渗为朱雀之眼、之羽,当算得是玉中之王!”
摩达说到最后,有映射我的身份,拱我为尊的意思,我对摩达施礼,“从前小王还以为这玉中有杂质,如今听了先生释疑,小王受教。这块青玉虽不是极品,但也是御赐珍品,小王便转赠先生吧。”
摩达没想到我会将青玉送他,毕竟御赐,他只摆手不敢收。
一旁坐着的大宛马商伯古迦笑劝他,“摩达大哥,你就收下吧,这是殿下的心意!”
“老弟!不是我不收,这东西珍贵,我也没带什么能回礼的物件,实在不好意思!”
我瞧着他俩关系像是熟识,果然花叙笑对摩达道,“这有何难,你俩生意场上联手多年了,伯古迦替你还殿下人情就是了!伯古迦这次带的可都是精马良驹,难不成还原封不动的让他带回去么?”
花叙与他们素有交情,说起话来也不拐弯,伯古迦指着花叙笑,“你啊,原来不是请我来给殿下祝寿,是来套我的马的呀!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竟有些艳羡这三人的关系。
“罢了,摩达大哥和花先生都于我有恩,我这次带马来,本就是要来作人情的。除了200头良马要交付殿下,还有一匹银霄马可赠予殿下。”伯古迦说着,拿出一卷画,画上一匹赤色,一匹雪白,都煞是精壮,“这匹赤色的是我大宛的汗血马,而这匹白马,则是我无意中用汗血马与突厥马培育出的新马种,它通体雪白,银鬃长毛,擅长奔袭。听闻殿下要西征,银霄马正好能派上用场。殿下觉着这个回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