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同林斐逛了一圈长安城,去那贵价食肆食了一顿暮食,品过了长安城的贵人吃食后,第二日晨起,自是又要换上自己耐脏的灰袍,准备做朝食了。
洗漱过后,穿上灰袍的温明棠看着自己倒映于铜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幕委实有些好笑。原本同林斐说起灰袍姑娘的故事时只是随口说来解闷的,可转身看到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昨夜穿的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以及自己身上的灰袍之后,温明棠只觉得眼下这一幕同灰姑娘参加完舞会回来之后换下漂亮裙子的举动极其相似。
大抵是这些时日同林斐接触的愈多,不,不是愈多,应当说是愈深。去岁一整年,她同林斐接触的就不少,几乎日日得见,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之间,却也仅仅只是点到即止而已。直到今岁,由接触的次数多,改为深谈,也渐渐开始互相影响了起来。
林斐看人观物会想起她说的千年以后的事,她亦开始看人观物以林斐的习惯切入其中了。
似灰姑娘这等现代社会常见的童话故事,大抵是因为此时的自己正在接触着,忽地觉得灰姑娘换下漂亮裙子这举动是如此的合理,不论是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是惦记着今日要做朝食的灰袍姑娘,那一身漂亮的裙衫都是需换下来的。
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要在继母手下过活,自是要低调行事,不张扬,不抢继姐们的风头的,如此……方才能够安全的等到王子寻来的那一刻;而惦记着做朝食的灰袍姑娘温明棠要在灶台边打转,自是穿着耐脏的衣裳更好的,若不然……洗起衣裳来岂不费劲?
这般一想,温明棠只觉好笑:很多童话故事她原先都以为那只是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细一想却又觉得也不是不合理,甚至真往深里想,该蛰伏时低调,这不亦是藏于其中的人性?
没有能力护住那漂亮裙子时,灰姑娘自该将那衣裳还给仙女教母的,无他,教母是仙女,有仙法在手,能护住那裙子,而灰姑娘没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继母手下过活的灰姑娘哪里来的本事护住衣裳不被继姐们抢走?
一边对着铜镜整理衣袍,虽是穿的灰袍子,可袖袍与衣领都翻折齐整还是必要的。温明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想着现代社会自小听到大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翻折完袖袍,眼角余光瞥到铜镜前光秃秃的梳妆台上摆着的两样物件时,动作忽地一滞,停了下来。
那是原主自入掖庭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的两样物什,一样是温夫人临离去前塞给她的打制成如意花生状的银子。梧桐巷那座最大的宅邸之中满目的富贵物件在抄家时一样都带不走,是俱需要留下来的。这等时候,温夫人能藏起来的自只有些不起眼的物什。
银如意花生是银钱,能贿赂掖庭那些管事,让原主少挨一顿打,可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至于是否藏了什么机关之流……且不说温明棠这些年的把玩,早将这两样物件摸透了,就说这银花生……不过是温家日常发给小辈的零钱罢了,原主的记忆中对这等事物是熟悉的。
原主人小,那小小的荷包带在身上很是显眼,抄家时自然不会被那些官兵落下孩子身上的零钱。毕竟虽是孩子,却是大族里的小姐、公子,身上戴的,头上簪的,哪怕是小荷包里的银花生那也是值钱的。
温明棠清楚大荣的物价,这一枚银花生对抄家的官兵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温夫人是大人,大人的手再小,再如何纤细如柔荑都比八岁的原主要大,手掌一开一合间偷偷藏了粒银花生,大抵也是一个母亲决意赴死前能为女儿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温夫人的死志,八岁的原主看不懂,可千年以后来的温明棠却是看的清清楚楚。那些抄家官兵言语间的‘安抚’:‘不必担心,有人在那里等夫人’云云的,以及感慨‘美人就是命好,早早便有下家在那里等着赎身了’,于看似柔和,性子却贞烈的温夫人而言不亚于头顶坠下的尖刀,她早已生了死志,若不然,临离去前最后拥抱原主时除却一句叮嘱‘阿囡乖’之外,什么‘等着娘亲,我等来日再见’的话都不曾留下。
温夫人给温明棠的是临死前偷偷藏起的银花生,温玄策留给温明棠的,却是启蒙时的生辰礼——一支狼毫,这物是原主自幼便带在身边的,似杜令谋这样的人早翻过不知多少次,自也没什么机关暗扣之流的。
不管搜寻多少次,原主身边就是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对膝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温玄策也确实是什么都没给,连句温夫人那般的‘阿囡乖’的话都没有留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温玄策便是给了,就温明棠那小包袱三天两头被人翻动的样子,也是什么都留不下来的,其结果同什么都不给也没什么两样。
没有能力护住漂亮裙衫不被抢走时,自是该将裙衫还给能护住裙衫之人的。温明棠看着那两样不起眼的物什,突然觉得虽然不曾瞧出温玄策对原主有多少父爱在里头,可不给……也是对的。
反观温秀棠那里……听闻她拿着温玄策的遗物到处吆喝找金主攀附……温明棠突然迟疑了起来。
倒不是对温秀棠的举动迟疑,毕竟温秀棠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不曾超出人的预料之外。
让温明棠突然迟疑起来的,是温玄策。
她所知的温玄策的种种过往有来自于原主记忆的,还有众人口中道听途说的,这其中,她自己并不曾同温玄策亲自接触过。至于原主的接触……八岁的原主只是个小童,对于一个小童,且还是不能承袭他理想的女童,温玄策……当真会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心里的真正盘算与谋划么?
那些谋划……八岁的女童又怎会听得懂?至于温夫人……他二人的感情到底不曾交过心,温玄策不止一次感慨过温夫人‘不懂’,既如此,对一个‘不懂’的温夫人,那些谋划……温玄策当真会说么?
便是说了,也不定做得好,即便谋划的再好,真正做起来同计划与想象的终究是两回事,谋划的人需要手腕,做事的人亦同样需要手腕。更何况温夫人很美,会令人嫉妒,引人觊觎,时刻被人关注着,于那等复杂至极的谋划而言,不被人看到的偷偷行事尚且不定能成,更遑论是处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一步一行,时时刻刻被人盯着?
猛然察觉到这一点的温明棠突地一惊,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她若是彼时的温玄策,心中藏着一个如此大的谋划与秘密,对妻女处置起来好似同温玄策也没什么不同。温夫人守节,他感激,不守节,那也不是什么错,总之,不将她拖入那等最危险的局中便已是他作为枕边人最大的善了,至于并不算亲近的女儿,作为大人的温夫人尚且不能掺和,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女童?
将妻女推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知,好似也是温玄策彼时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意识到若是让自己来做,对妻女的安排与温玄策没什么不同的温明棠这才重新审视起了温玄策这个人。说实话,原先,据着原主的那些记忆,以及众人的道听途说,在她眼里,温玄策这个人是个有理想、抱负,敢于直言上谏的有良知的大儒与读书人。这样的人当然于百姓以及大荣而言都算是个好人,却又是个浅显直白过头了的好人。
同话本子中那些文字描述出的‘好人能臣’没什么两样,温明棠想到这里,嘴角撇了撇,轻声道:“脸谱化的大荣良心股肱之臣。”
可事实上的温玄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起他将所谓的遗物给了温秀棠,又看着温秀棠拿着温玄策的遗物到处吆喝卖高价……温明棠忽然觉得这一幕陡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这等‘脸谱化的大荣良心股肱之臣’除了温玄策之外,温明棠还能想到的,便是此时被囚于宫中的靖国公了。
那位靖国公亦是个大荣良心之臣,不比死去的温玄策因无法再与其接触,而判断不出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靖国公此时被囚于宫中,能接触,自是还能慢慢品出他真正的底色来的。
或许,大荣良心之臣是真的,温明棠有原主的记忆,自是知晓温玄策那些忧国忧民,阐论实事的文章,也是因为面对妻女时的那等表情与感慨做不得假,才让温明棠有了这等判断。可同样的,这等人……当真会迂腐到傻乎乎送死的境地么?
多数时候,迂腐傻气之人……在官场上是爬不到高位的,而是更适合做个寄情山水的名士。
名士清高为大雅,处理琐事的父母官为大俗,那中间雅俗融合适宜的又是什么人?
对待亲生的妻女尚且感情淡淡的,更遑论是隔了一层的侄女?温明棠又想起了温秀棠关在大理寺大牢时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温玄策将东西给她时让她莫要后悔,还叮嘱其凡事皆有代价,莫要胡来!
当然,这些话温秀棠是不信的,不止不信还不屑,这一点看她大力吆喝就知道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温秀棠的举动还当真是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后,温明棠笑了笑,想起温玄策来:原先对温玄策这个人她便是慎重的,此时……则更慎重了。
名满天下的大儒,大荣良心股肱之臣,直言上谏,坦然赴死,光明磊落至极的是他!可同样的,直接将那东西给了温秀棠的,也是他。
虽然是叮嘱了温秀棠,可温秀棠……温明棠与其不曾接触过几次,都能看懂温秀棠这个人,更遑论是彼时早已名满天下的温玄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叮嘱于温秀棠而言,只会适得其反?
“我或许还是将他想简单了,大荣朝堂之上站着不止一个红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他也未必不是一个红袍,”温明棠喃喃道,“只是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死了,比之活着尚且能接触的靖国公,又有什么人能读懂一个死人的心思与布局?”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明棠下意识的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不得不承认,她对温玄策这个人的看法委实映衬了现代社会读过的那本书的名字——傲慢与偏见。
大梦千年,比之多少人,那道时空洪流让她得以便利的翻阅与解读青史,自也极容易‘以史为鉴’,轻易看穿不少人埋藏于表面之下的底色与心思。对温玄策……她也是如此以为的,似温玄策这等人,翻开历史,能找到不少相似之人。
因为很轻易的在史书中寻到了可借鉴之人,自也很轻易的以为自己看懂了温玄策。可此时再回忆起记忆中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时,温明棠觉得,或许……她错了,想起那面馆中做得一手好阳春面,上了京城,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却依旧听令来了京城等候的夫妇,温明棠心中一滞。
当时不曾察觉,只以为自己一切都看得懂,虽未入局,却始终是看得懂局中每一个人的。
可……若是温玄策以自己的死为布局,那局中最重要的棋子……至此还不曾出现的话……或许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背后并不是不是傻到近乎一根筋的直率,也不是不懂要藏拙,而是刻意的锋芒毕露,所求更大而已。
若是如此……温玄策的布局……至少眼下的温明棠还未看穿,也至少眼下而言,温玄策的手腕是高于她的,也高于她所能看穿心思的那些人。
倘若当真如此,那名满天下的声名……温玄策确实名副其实了!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狼毫,想起虽相敬如宾,相处起来始终隔着层纱,甚至同温玄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温夫人对温玄策的孺慕之情,或许……温夫人不懂温玄策,可若真是她想的那般的话,温夫人的眼光确实不曾出过差错,虽然温玄策未必是个好夫君,但论种种能力与手腕,确实是个极其厉害的,能着墨留于青史的人物!
其实,即便没人看到他的那些手腕,以陛下如今的态度来看,温家也是极有可能平反的,若是如此……温玄策的身后名……不会比他当年的一时无两逊色半分。
要知道那些书画大家,同一件作品,往往都是死后远比生前更值钱的。那些能禁锢住天子,说出圣人言的圣人们,也是死后的影响力远高于生前的。
若温玄策求的仅仅只是名,那他眼下,便已成的差不多了,只看陛下的态度了,有朝一日平反,他所求之名自然绰手可得。可若温玄策所求不仅是名,那便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