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加州解锁了修为,我记得我在世界范围内感应到的修士和异族大概有上亿,排除掉小喽啰后力量波动在元婴期和元婴期以上的大概有数千。如果我干掉这数千,应该可以到达准圣的层次,然后我可以发下杀愿,立誓杀尽天下之类的,再然后天道就必须相应我的誓愿。
假如有那么比一刹那稍长一点的时间接触到天道,我就能——别的不说,我起码能揍它一顿。
我端详着木鞘,不得不承认它和我的刀是如此相称,以至于我产生了他们从未分离的幻觉。
我不喜欢这件事,这把杀心和血腥的刀竟有了刀鞘,就好像否定了刀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死亡,为什么刀会存在于这个世上?李鸿章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道理清楚明白,因为这玩意制造的那一天就是为了死,一旦你拥有它,你就不可以犹豫、悔恨、停滞,你甚至要前所未有地坚定。
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
前主人送我这把刀,那时候他要我斩杀无尽海的妖兽。相信我,那两百年里我们一半在世界上游荡,一半是在无尽海海边、海面或者海里度过的,多数时间里他要我无休止地杀死海中仿佛永无止境的妖兽,杀到后来我习惯了,居然也还觉得挺刺激。
驯养一个人是极其漫长的过程,但驯养一个时时刻刻处于担惊受怕和性命攸关的小女孩花不了多少时间。你知道怎样驯养我吗?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反正现在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拥有当时的心境了,你可以试试用这招驯养别的女孩或男孩。安全提示,这方式也有极大的危险性,具体参考我和前主人的事迹。
最关键的是恐惧感,最重要的是权威感。
首先是无孔不入的、汹涌澎湃的、声势浩大的恐惧。这里的要点是设置环境,无尽海如其名,是整个修□□最大的一片海。有多大呢?往后无数次我曾经故地重游,在我接近飞升的时期我还特意来过一次挑战海的边界,找准一个方向后御剑飞行,飞了足足有三十年。换算成一个具体的距离单位,我估摸着是……200亿公里,只少不多。
不继续往前走纯粹是因为收到了警告。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无尽海是多么的广阔无垠。虽然我一度相当好奇无尽海的对面是什么样子,另一个世界的大陆构成有点像是地球板块还没有分离的放大版,却缺少了西方世界的大陆。也许无尽海对面是西方世界?西方世界会有什么呢?是不是奇幻风?我们有修真,有妖怪,他们有魔法师和精灵矮人?
我不知道。这世界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无尽海除了大,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什么东西来了,都不往下沉。除了海中的妖兽,任何东西来这里都会漂浮在海面上。我的前主人就是利用这个特性弄出了一座浮岛,我们待在上面,隔绝生灵和人烟,茫然四顾,天青海青,像是头朝下倒走在天间。
其实很有一番险峻的美,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仙境。可我当时真是怕极了,我发誓,走在无尽海面就像走在玻璃栈道上,这片青色的海洋慷慨地向我们展示深处的景象,当我走在上面,脚下是无数狰狞的妖兽,每一个都有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我那么大,阴森的尖牙闪烁着寒光。
他给我了这把刀,要我去杀那些浮上来吃我的妖兽。
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战斗的狼狈,我甚至根本不觉得我是在战斗,那是一个幼儿在用指甲抵御狼群,刚开始,战斗形势是一面倒的,我刚在这头巨鲨身上添了一道聊胜于无的伤痕,下一秒海蛇就缠住我的脚踝;我才精疲力尽地斩断蛇尾,另一种剑鱼一样的小东西就跃出水面像我刺来;等我连滚带爬地躲过这种鱼,新的章鱼一样的东西又接踵而至……
再然后就是前主人温暖的怀抱,和攻城掠地一般的吻。
我像是迫不得已的蹦极选手,橡皮条握在他的手上。我总是满怀恐惧、不甘不愿地跳下去,在最初一直瑟瑟发抖,哭得不能自己;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他是个可靠的保护者,橡皮条在他手上,就是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我渐渐可以享受失重的快乐;最后他要是不拿着橡皮条,我简直像菜鸟导购碰上无理取闹的客人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程度是依次递进的,我连刀都不敢挥出去,只会张着眼睛尖叫,看到妖兽张大的嘴就会快要昏厥,这时候第一次他来了,像是神降;我啊啊啊胡乱前刺画圈,没发挥什么作用,只是划破了一点妖兽的皮肤,淋了一身的血,这时候第二次他来了,像是神降;我学会在妖兽的攻击下闪躲和找准时机下刀,我还是打不过妖兽,快要被吞进嘴里。这时候第三次他来了,像是神降;我终于可以独立杀死小一点的妖兽,正呼哧呼哧累得狗一样喘,另一个巨大的妖兽一口把我吞进了肚子,周围黑咕隆咚还有未消化的尸骨和腥臭,这时候第四次他来了,像是神降。
在他手里,我是绝对无恙的。他在我心里铭刻这一点,我不能不爱他,我不爱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带我的心理落差远超出我的承受范围,唯有扭曲对他的感情,才能令我短暂地,感到一丝释怀。
权威感来自于他的保护,或者说得更深一点,来自于他既能把持那条橡皮条,又能随时选择放手。
我的快乐是微小谨慎的,诚然那也是快乐,但那是令我痛苦的快乐。
他像是在玩一个养成游戏,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他的所作所为。我从只会哭到杀死那些一个劲儿想吃我的妖兽时毫无负罪感,就像战士人们残忍地对待侵略者,反被称赞为英雄;就像我连杀死一只肉鸡都会有负罪感,但打死蚊子不会。
这对我造成的改变是惊人的,太惊人了,所以我并没有意识到。举一个例子,假如你见过乡下那种老式的杀猪匠,那种世世代代杀猪的杀猪匠,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体弱的小孩子一见他就会哭,因为他身带煞气,良善地微笑时,也能隐约让人感受到眼里的凶光。
杀猪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杀妖兽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生命的尽头巨大的兽类哀嚎着在水面翻滚,青色的血液喷泉一样冲天而起,淅淅沥沥地落到海面上。死去的血会浮在海面,颜色略深于海,离体超过半个小时就会褪去腥气,成为海的一部分。再怎么巨大的妖兽在失去血液后都会变成一张空壳,这张空壳除了无尽海的海水会融化在任何一种材料里。这张空壳会繁衍出死去的妖兽的后代,一只或者无数只,徜徉在无尽海里。
在生命的尽头妖兽也会流泪的……这种震撼远大于杀人时死者的泪水。它们的形容丑陋,所以我总是会忽略它们也有“人性”,它们没有人的躯体,但实际上就是人类的一种。
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世界上有无数种真实存在的悖论,伤害你的人让你成长,刺痛你的人让你坚强,杀死你的人让你重生。糟透了,我不得不挫败地意识到这场养成游戏无比成功,我毫无疑问是他最为成功的作品,毫无疑问,他让我坚强和杀伐果断,他教会我许多东西。
我被粉碎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歪曲重组,有时候我回顾曾经的自己,会感到惊诧和怜悯。
那么的,那么的弱小、懦弱,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甚至会因为杀死了一个人而痛苦,多可笑,是她伤害了别人,又不是别人伤害了她。
可我又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三观,我不仅记得,还记得再清楚不过。那真是罕见的美德,虽然不缺乏人性里惯有的恶质,但那是稀薄和一闪而过的。那时候我心里充斥着美好的情绪,不强大,可是幸福。
我失去了幸福,但我还记得幸福是什么样子。
这很难过。我体内有两套价值系统在作用,但两套价值体统所奉行的准则几乎完全相反。有时候我傲慢地杀死所有冒犯我的人,有时候我为我的铁血和冷漠痛不欲生;这太难受了,比前主人展示给我的黑暗还要令我痛苦,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左边的我和右边的我撕扯着我,一个我和另一个我搏斗。
太难过了,真的,最难过的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过去的我。那个我在这世界活不下去,我知道,只要能舍弃她,我就真的可以做到秒天秒地秒空气,而不是时常沉溺于无可自拔的怪异情绪里,而不是潜藏在各种地方做各种人,抓取关于过去的陈迹。
但我……我不知道。固然现在的我是我满意的我,可另一个我……她没有任何错。
她不应该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