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衿在哭。
她在酒精的影响下昏昏沉沉,我先为她卸妆卸防晒,随后用法咒整个连衣服带被子给她清洁了一遍,才端正地将她放在床上。她就那么放松地躺着,呼吸平稳,睡容沉静,只是泪水止不住地自两个眼角中沁出来,串成两道反光的水迹。
我没见过这么戏剧性的哭法,我也没怎么见过别人哭。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所接触的要么就是寡情之人,要么就是和对方相知不深,至于我自己,关于哭泣的记忆都集结在古早的时光里,每一次都相当惨烈和激动,而且通常都伴随着血腥、暴力、疼痛和喉间发痒的恶心,哭泣本身反而无关紧要;越往后我越发哭不出来,抗压能力增强了,同时也心气沉沉,鲜有开怀。
很多时候我也不是不高兴,是有某种情绪阻碍了我表现出来,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平日不显,一旦我的心脏轻盈地跳动,它就狠狠压下去,砸的我心口一声闷响。好像如果我表现出来我的高兴,就打破了什么陶瓷一样珍贵和不易保存的东西。
何必呢?有时候难免觉得自苦。还能哭出来的人得到了发泄,总是可以好受很多,但如果发泄出来,人自己也就松懈下来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哭泣之后被扭曲合理,为了内心的平衡,人会接受很多在此之前觉得毛骨悚然、不可理喻的思想和观念,而那正是我极力避免的——虽然有一些毫无可能去避免。
我至今依然找不出自己具体多了哪些改变。
有一些是很清晰的,比如说杀人和轻忽旁人世事,但更多的细节我难以发现。长年累月、潜移默化,这两个词汇的威力好比四季沉浮、日月轮转,非人力可以抗衡。我在做一件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心里并非怀着热忱,对我而言我所做的更类似于一种必须的自虐,我依靠所有的刺痛和沉郁维持自我。
但李衿为什么这样压抑自己呢?或者她的父亲一日不死,她就一日活在他的阴影里?她竟然在这样麻木的境况里才能哭泣。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纵使时光流转,一切从头再来,别人都觉得你光鲜亮丽、四处逢源,可是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偃蹇困穷所给予的自尊上的痛击,潦倒穷途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难堪境地,还有被全世界放弃的提心吊胆和心寒,都深藏在你的记忆深处,将你熔化、重锻、凝固、冷却,成为一个你不敢去分辨的自己。
李衿还在哭,她的泪水断断续续但是滔滔不绝,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又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我在她的眼角下垫了纸巾,看着纸巾上的一块儿渐渐变得皱起和半透明,模模糊糊露出枕头上浅蓝的点缀,觉得有点烦,又有点难受。
这么继续哭下去很容易导致缺水,明天起床之后眼睛八成会肿得像桃子。
我扶她半坐起来,喂她喝了半杯温水,在用灵气给她的眼睛消肿和坐视不理之间折中了一下,稍稍为她按摩,让她明天起来之后既能发现自己哭了,又不会太明显到睁开眼睛都困难的地步。她明天化妆再用心一点,加上近日都是艳阳高照,戴个墨镜掩饰之后,不是熟悉的人都不会发觉。
至于熟悉的人……水杏装聋作哑的本事一绝,而且齐颖峰应该会来找她,我猜。
他们之间显然他是用情更深的那一个,李衿喜欢他,不过究竟有多喜欢他我也闹不明白。
这周剩下的几天我除了去上课也没做别的,水杏连着好几天没有回寝室,李衿神思不属之下还抽空问起,被我三言两语用游戏里有活动的理由敷衍过去。生活里的波澜平息下来,无论是水杏还是李衿,亦或是从出国到今天都没有再联系的徐晶晶,都有着她们自己的命运线,我愿意旁观,如果她们需要帮助,我也愿意插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对事物的认知有显著的不同,因此贸然行事可能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不,水杏应该可以全盘接受我的所作所为。
大概李衿可以接受一半。
周末有一场额外的讲座,辅导员在群里公布了消息,我没细看,群里的小伙伴们就用喷薄的发言刷了屏,只从他们的话头里得知好像是一位归国的教授会在我们大学授课,在此之前先开设一场非强制性的讲座。
我原计划用这个周末去附近的一些大山小河、偏僻乡村走走,看看能不能触发什么新事件,不过顾及到李衿和水杏这两个最近都有情况,还是打消了念头,改而决定去听讲座。
因为这场讲座打卡加德育分,哪怕是对讲座内容没兴趣的不少学生也抽空过来了,偌大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前排和后排的位置都所剩无几。我随便在中间靠边的地方拣了个座位坐下,昏昏欲睡地摊在柔软的椅子上。
睡觉真是最有意思的运动方式了,真的,无论哪一种都很有意思,一个人睡觉尤其有意思。
此种真意,不可为外人道也。
小憩了有十来分钟,随着讲座开始时间的不断接近,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大礼堂,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很快坐满了人。人很多,但又算得上安静,这恐怕是这些年来才出现的景象……扫视礼堂,不难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在玩手机,另一小部分人在打瞌睡,说话聊天的人最少。
来都来了,讲座还是要听听的,这个教授据说颇负盛名,学问做得很好。老实说学问做得好和讲课讲得好是两回事,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就我个人而言,更喜欢那种会讲课能聊天的老师,学问过得去就行了,其次老师要观念开放,善于接受新事物,最好还能勇于承认和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要求怎么看都算不上算不上苛刻,但能做到的人却少之又少。
礼堂里的灯熄了大半,只留下头顶的昏黄小灯。高台上大灯亮起,西装笔挺的主持人走上前台,做起了关于本次讲座的内容和主讲人的介绍。
旁边一对结伴过来的女生说着悄悄话。
“唉,我还以为讲什么呢,是讲国学啊。早知道我就下一部电影过来看了。”
“国学挺好的,不要排斥它。”
“是挺好的,不过我不感兴趣啊,再说我一学化学的,高考背的那几首古文早就还给老师了。你喜欢,你就好好听,我睡会儿啊,讲完了记得叫我,这边离门口近,我们快点儿打卡出去……”
她们两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干扰性的对话。礼堂内鸦雀无声,主持人在宣读了一长串的发扬国学有何意义、怎样发扬国学的套词后,又开始巨细无遗地介绍本次讲座的核心内容,介绍完毕后激扬澎湃地念起了主讲人的辉煌的头衔。
这就过去了半个小时。
我又摊回椅子里,半睁着眼听他讲讲讲,讲完了之后挂着激动得像是迷弟见到偶像的表情带头鼓掌,说:“有请宋教授!开始我们今天的讲座!”
作为播音系的学长,能做到这样的效果,演技我给满分。
不过……咦?宋教授?
我处于懈怠状态的脑袋里闪过了什么,但并不很清楚。我也没细究,就这么放任着自己的半醒半睡,隐隐约约里听见一个步伐稳健的人踏上了高台,那一刻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轻微和克制的“哇——”,惊叹声此起彼伏,尽管很快就自发地停下了,但观众们好像突然间就变得激动起来,不复安静。
“天惹!教授帅呆了!”
“远方的妈妈,我竟然爱上了一个比我爸爸还老的男人……”
“他是什么课的老师?有谁选了他的课?求换!!”
那个学化学的姑娘说:“我忽然觉得我需要提高一下文学素养,嗯,以后去听听他的课吧。”
姑娘的朋友无语地说:“你怎么不干脆选一门他的课。”
“我语文不好啊,挂科多惨。”
在这样的窃窃私语中,高台上的人温声安抚:“同学们,请安静一下。”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抬头去看。
宋老穿着灰色的西装坐在高台上红桌子的背后,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戴着细框眼镜,胸口插着一支深海蓝的钢笔,脊背像军人一样笔挺,肩膀开阔,嘴角微微含着笑,浑身上下都是那种老式绅士的做派,看着又学究又可靠。
他面前摆着一支话筒,因为话筒不够高,他迁就地压低了头,以一种微微倾斜的姿势说话。
我愣了愣,掏出手机去翻辅导员发过的关于他的信息。里面资料也不多,只知道他是从国外回来了几年后一直赋闲在家,最近忽然觉得不能再这么待在家里养老,于是在我们学校里开设了一门国学入门的选修课。他是临时增补的一个选修课,所以选课系统要在下周才能重新开启,我们才能选择他的课……我找了半天,没有别的关于他的资料了,只好放下手机。
然后我抬起头,就看见他一边讲着,一边似笑非笑地用眼神瞄准了我。
时隔多年,我又回忆起了曾经从早到晚都被文房四宝所支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