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他的脸上有一块覆盖了半张脸的印记。
别的孩子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怪物。
而其他大人,在看到他脸上的印记之后,会用一种嫌恶唾弃的目光看着他。
然后立刻将自己的孩子拉走,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
也会有很多小孩子在听了家中大人的话以后,对着他丢石子,说他是贱奴,祖上必然犯了大罪,是恶人……
他被一个老太监养大,老太监年纪大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的条件每况愈下,已经到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程度。
即便如此,老太监依旧对他管教十分严厉。
每天天刚亮就要去蹲马步,然后去河边挑满整整十缸的水,哪怕是那些水他根本用不完。
老太监不苟言笑,也不太爱说话,只是有时候会看着他的脸发呆,然后喃喃自语:“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每次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都比较凝重。
后来葬花才知道,老太监这么说,是觉得很是对不起他,他不敢将他的存在告诉给其他人,是因为他曾经是冯家的家臣。
将他活着带出来,已经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因此绝不能将他再送回皇宫。
有时候,他会蹲在村子的门口抽着烟袋,然后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山发呆。
才五岁多的葬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瘦瘦小小的他会跟着老太监坐在一起,与他相依为命。
如果可以,他觉得一辈子跟着老太监在山里过日子也挺好的。
可就在半年后,山里进了一伙贼匪。
他们百来人的小山村被血洗了。
老太监未能多和他说上一句话,就死在了那场浩劫之中。
他听闻,那山寨的名字叫清风寨。
葬花因为为老太监跑去山上采药而逃过一劫,在村子被毁之后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他脸上带着一枚奴印,注定要比普通孩子更艰苦。
他留了长发遮挡住了半张脸,成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凭借着从老太监那里学来的一些功夫,成了附近的孩子王。
然而,刚安稳下来的生活又被打破。
一伙人在附近到处抓孩子,他们会将那些孩子关在笼子里,卖去别去。
至于卖去做什么,不得而知。
葬花也成了其中一员,坐上马车,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长途跋涉,在出了笼子的时候,就被送进了一处充斥着危险和杀戮的深山。
那些人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他们这群人,都是没人要的孤儿,想要享受荣华富贵和活命,就要从这深山之中存活一个月。
唯一走出来的那个孩子,将会成为他们选中的人。
那些小乞丐全部都是挣扎求存的可怜孩子。
一些孩子想要从这里逃出去,却在刚离开围栏的时候,就被人一箭射死。
那些哭哭啼啼不愿意进去的孩子,也直接被人带走,不知道去了哪里。
葬花没哭没闹。
只是没什么表情的走进了那座深山之中。
山中野兽成群,光是野狼就不知道有多少。
一个月以来,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他,靠着爬树吃野果子充饥。
即便是到了夜里都不敢闭眼。
他亲眼看到一些孩子被野兽吞吃入腹。
也看到一些小乞丐,为了竞争唯一一个活着的名额自相残杀。
那些掌握了规则的人,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
他们毫不留情的对一些弱者进行着清除。
明明都是十岁往下的孩子,却过早的见识到了这种炼狱一般的场景。
时间过半。
有几个人联合起来,将其他孩子都杀了。
每个落单的都被他们找到率先处死。
葬花因为躲避的十分巧妙,因此并没有和他们碰上。
那些孩子的年纪都比较大,为首的脸上还有一道刀疤。
如果单打独斗,葬花并不畏惧他们,哪怕他们年纪比他更大。
在第二十天的时候,林子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那五个人成了这片林子最终的王。
即便是还有零零碎碎的几个人还活着,却也不敢和他们正面对抗。
一个月后,第一个走出林子的人,将会获胜。
剩下的人,将会全部都丢在深山之中喂狼。
这一个月以来,只有六岁的葬花,一直躲躲藏藏,他人太小了,跑不快,却暗中将整片可以活动的林中地形全部记在了脑海之中。
包括那些猛兽经常猎食的路线。
而在倒数第一天。
葬花被那五个人找到了。
然而那无人却不清楚,他是故意被他们撞见的。
在对方追他的时候,恰好误入了正要捕猎的狼群之内。
那五个毕竟也只是半大的孩子,在那些猛兽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葬花冷眼看着他们被野狼蚕食殆尽。
然而他也不好过,尽管爬上了旁边早就已经被他观察过的那棵大树,也被野狼群在下面蹲守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天亮,那些狼群才终于退散。
一整天没有吃饭的他,早就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只能吃了几片树叶果腹。
就在他走到出口半路的时候,却遭遇了早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之人的埋伏。
那个孩子身材比他大了不少,然而之前他也在躲躲藏藏。
直到确定了那五个人死了,他才出现。
然他也早就发现了葬花的身影,提前埋伏在这里,打算杀了他。
已经红了眼睛的人,只想要坐拥渔翁之利,以为葬花这么小,肯定很容易弄死。
却怎么都没想到,葬花从小就开始受到老太监的指点,身体素质要比一般的孩子强得多。
最终他被更加灵敏的葬花反杀了……
守在出口的那些黑衣人,在看到葬花浑身是血出来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可思议。
谁也没想到,最小的那个丑乞丐,会成为这么多孩子中的胜利者。
他被人带着去洗了个澡,吃了顿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堪称美味的饭菜,好好的睡了一觉。
然而,帮着他清洗身体的人,却被他那张脸惊呆了。
遮住那半张被奴印毁掉的脸,葬花的样貌五官,堪称绝美,没有丝毫瑕疵。
小小年纪,就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负责这次选拔的上官家暗卫头领,更是亲手为他脸上的奴印覆盖上了刺青,遮挡住了下方丑陋的疤痕。
他说:从今往后,不管你从前的身份是谁,你将成为上官家用来杀人的武器,汝名即为……葬花!
他成了东陵国上官家,秘密培养的死士中的一员。
也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不管是文还是武,他永远都是进步最快的那个。
整整十年,葬花为上官家杀人无数,手染鲜血,然而却在他十六岁那年,因为心软偷偷放了一个目标的孩子,就要被上官家执行死刑。
而这一年,也是东陵国兵败,身为太子的君无焰被送走的那一年……
君无焰的母亲是上官家的奇葩,她身为皇后,亲自出面救下了葬花,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那位绝艳的女子让人过目难忘,也让葬花头一次体会到了有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看着已经被杀戮彻底磨灭了感情的葬花,会亲自教导他为人处事,会告诉他与人为善。
跟在那位皇后身边,让葬花头一次明白,生活还可以这样过。
上官皇后手把手的教导他除了杀人以外的所有东西。
她将对儿子的想念和感情,也全部寄托到了葬花身上。
可天不佑他。
才只过了一年时间,上官家就被对头挖掘出一系列的罪名,被满门流放。
上官皇后被废,没过多久就病死冷宫。
上官家备受打击,葬花刚刚体会到拥有母亲的温暖,便失去了对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人……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削弱了一大半儿的上官家已经自顾不暇,在得知葬花归来之后,便不再追究他曾经的罪名。
却没想到,原本被上官家利用的刀,这一次对准了他们,悬在了上官家族人的头顶。
葬花把曾经所有上官家暗中的势力一点点的掌握在手中。
他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终于杀了上官家的一位被无数高手保护的族老,变成了其第五任长老。
在终于没有了内忧,再也不用有任何顾忌之后,葬花便安排了戚风,白落雪,还有云清月三人去西楚国接回少主。
而他继续留在东陵国坐镇……
复仇和辅佐少主偿还上官皇后的恩情,葬花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接到一个特殊的任务。
保护西楚国五公主!
一直藏身暗中,只有在楚芊芊出门之时才会亲自出马的葬花,意外碰到了柳相元的手下。
他万万没想到,再杀了那些护卫之后,救下来的五公主,居然长着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脸。
虽说他曾远远看过她的容貌,然而楚芊芊毕竟是女子打扮,远远没有如此近距离审视之时,那么有冲击感。
再加上不久前戚风刚让他帮忙寻找的人,葬花的心里已然有了一些猜测。
哪怕那种猜测,对他来说极为离谱。
也许是亲人之间总会拥有一些特殊的缘分,葬花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惶恐情绪。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对面前可能是他妹妹的人,又期待又害怕。
再看到楚芊芊看到他那惊惧的眼神之时,葬花看清楚自己满手的鲜血,意识到了自己在对方的眼中究竟有多可怕。
他小心翼翼的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终于伸出了手,感受到了女子柔软温热的体温……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变得失去了规律……
……
“舅舅,那您最后是怎么知道我娘是您的妹妹呢?”
烛火摇曳的宫殿之中,御案之前趴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少年。
他眸子明亮亮的,五官模样颇为秀气漂亮,皮肤好像年画里面的瓷娃娃白皙细腻。
此时夜深人静,他的对面坐着一位一身红色锦衣的年轻男子。
哪怕是已经三十来岁的年纪,可是岁月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半张脸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让他更显得神秘好看,惹眼至极。
葬花垂眸,墨发轻轻披散。
看着满脸好奇的小君湫,刚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的葬花略微挑眉,“我去派人查了那老太监,确定了他便是当年从宫里,带着皇子逃走之人。”
“原来是这样呀~那舅舅你喜欢我娘亲吗?”
葬花抬起手,揉了揉君湫的脑袋。
“嗯。”
“那舅舅喜欢我吗?”
“喜欢。”
听到葬花这么说,小少年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跟在葬花身边久了,君湫明显活泼了许多,他忽然抬起头,重重在葬花面具上亲了一口,然后乖巧道:“他们都说,舅舅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喜欢舅舅的女子犹如过江的鸡,能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
葬花眼神明显有些错愕,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面具,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亲。
别人对自己绝大多数都是惧怕,也就只有楚芊芊和许皇后曾经拥抱过他。
现在,又多了一个亲近他的小外甥……
哪怕是硬如冷铁的心脏,也架不住这小家伙的热情和温柔。
葬花只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伤痛,在他这个小外甥的陪伴之下,正在一点点抹平。
他的芊芊,真的很会给他惊喜……
他并非是在教导聪明至极的小君湫,而是在被这个温柔的小少年治愈……
葬花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张脸,似乎有冰雪消融,地狱之中的彼岸花在此时绽放,却开出了圣洁之色。
“那叫过江之鲫。”
君湫眉开眼笑,“对对对,还是舅舅厉害,就是这个~”
看着小少年眸子里狡黠光芒一闪而过,葬花顷刻间就知道,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他不客气的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然后轻笑了一声道,“明天字帖抄十遍。”
君湫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摸着自己被弹的脑门,可怜巴巴的道:“五遍行不行?”
葬花:“十一遍。”
“十遍就十遍,舅舅不许反悔!”
君湫说完,却没有一点儿后悔,立刻起身跑到外面回去睡觉。
如今整个东陵皇宫,葬花便是这里的一言堂,哪怕是将来君湫成为真正的帝王,手中权势也绝对没办法凌驾于葬花之上。
这是君无焰给他的,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特权。
甚至,若是将来葬花有了孩子,也一样拥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只要他想,出生就能立为太子。
君无焰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只是因为葬花并不愿意做皇帝。
他这辈子从杀戮之中走出,在不久的将来,也想看一看上官皇后口中所说的大好山河。
只可惜,说出这样话的那个人,自己却幽禁于深宫之中,哪怕是到死都未能解脱……
葬花独自一人走到东陵国皇宫明亮的月色之下。
他微微仰起头,似叹息,似解脱。
他甚至还记得那日某人与他说过……
从今往后,不管你从前的身份是谁,你将成为上官家用来杀人的武器,汝名即为……葬花!
“未来半生,我会为自己而活,从此往后,吾名不再是葬花,而是……楚风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