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察觉到沈棠表情变化,也跟着生出几分警惕:“客官这般瞧着奴家作甚?”
“女君神似一位故人。”
眼前这名女子确实很像一个人。
“一位故人?”
沈棠道:“嗯。”
每日照镜子都能看到她。
“这也是一场缘分。”老板娘轻抚自己这张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的脸,频繁奔波让她比同龄人更快衰老,眼角已经有了点点细纹,鬓发间悄然浮现丝丝缕缕雪白,“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客官若不急,不妨坐下歇歇脚?”
“那就叨扰了。”
“客官这话客气,您能来照顾小店生意,哪有叨扰一说?客官饮茶,可有偏好?”
沈棠摇头推说不懂,让老板娘给推荐。
老板娘给她推荐本店特色招牌。
沈棠:“不知女君本家姓氏?”
“姓沈。”
沈姓,相貌神似本尊的茶肆老板娘。
两个标签叠加一块儿,让沈棠不由想起多年前的一桩过往——北漠之战期间,顾池寥嘉曾出使高国,归程之时进入一家路边茶肆。
那位老板娘神似本尊。
掐指算算年纪,二人应该差不多。
所以,她们会是同一人吗?
沈棠看着老板娘手脚麻利准备茶饮,主动找话题:“冒昧一问,听沈女君的雅言口音,不像本地人,听着似有几分北地的腔调?”
“客官好耳力,奴家正是从北地来的。”老板娘对自己的过往倒是没有遮掩,带着北地特有的直爽,“早年家道中落,全家上下只活了奴家一个,不得不外逃谋生路。”
沈棠:“北地如今不说歌舞升平,但也承平多年,女君可有考虑过回去?说到底,人还是要落叶归根的,加之坊间有消息说中部这边即将生乱,再留下来怕是不安全。”
老板娘:“有不得已苦衷啊。”
故土难离,若非特殊原因也不想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谋生,随时还有丧命风险。
看着在茶盏中沉沉浮浮,飘散馥郁芬芳的花叶,沈棠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呷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水,感受花香果香在口中蔓延:“好茶,难怪能成为店内招牌。”
茶肆外,雨水淅淅沥沥。
受天气影响,此时也没第二位旅人路过。
沈棠邀请老板娘坐下同饮闲聊对弈。
烹茶闲谈听雨声,落子推枰话世情。
老板娘棋力不佳,但沈棠也没有认真,二人在棋盘上面倒是打得有来有回,最后还是老板娘自己投子认输。她道:“客官瞧着有心事,心思全不在棋面,下着没意思。”
“沈女君见谅,近来确实有烦心事。”沈棠收拾凌乱棋面,“实不相瞒,我此番是来寻人的。他近来杳无音讯,担心人出意外。”
老板娘帮忙收拾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看着沈棠。
恰好对上沈棠坦然注视她的视线。
“我一路打听过来,跟他有关的消息寥寥。沈女君在此地经营茶肆,时日不短,不知道有无印象?”沈棠掏出那张檀渟画像,趁着对方仔细看画的时候,摊了牌,“实不相瞒,来此地之前,我从一名乞儿口中打听到一个消息,他跟沈女君在破庙见过面。”
老板娘坚定合上画轴:“没见过。”
语气冷淡许多。
起身准备打烊关店,却听沈棠喊出一人名字:“沈女君,当真没有见过檀梦渊?”
这名字让老板娘止住了动作。
“你是谁?”
她扭头看向沈棠,眼底泛起戒备。
沈棠作揖正色,满身正气尽显诚意:“檀梦渊是我同僚,此前他请假归乡探亲,一入中部境内就断了联系。我奉主君命令来查他下落。若沈女君知道什么,恳请通融。”
“……所以,你是西北康国之人?”
沈棠点点头:“嗯。”
老板娘露出挣扎神色,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如实相告。良久,她道:“罢了罢了。”
有些事情躲也躲不过去。她也没想到自己都跑这里了,还能接二连三碰见跟过去有联系的人,或许真是命运如此:“你尽管问,我知道的我说,不知道的也爱莫能助。”
沈棠慎重再三才提问。
“你们何时认识?”
“我与他并不认识。”
“你们在破庙谈了许多,怎是不认识?”
说起破庙那次,老板娘没隐瞒:“在那之前,确实不识。他也是有事情才专程找上我。我是看到他留下的暗号,才去破庙赴约。”
“他跟你打听什么事情?”
“这涉及他的私事。”
沈棠果断道:“更涉及他的身家性命。”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却不自然流露出不容拒绝的上位者威严。老板娘愣了愣,重新审视判断沈棠的身份:“他当时是过来调查一桩失踪案的,失踪之人跟他有关系,具体是什么关系没说。找我则是因为失踪之人跟我有过联系……他来问了些问题就走了。”
“你跟失踪之人的联系?可否细说?”
只看字面信息还真不好判断檀渟下落。
老板娘苦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棠拧眉,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仅凭低效率的一问一答,对方若是有心隐瞒,自己根本问不出有用的情报。倒不如上点儿手段?
老板娘这次没有等沈棠开口追问,自己先主动出击了:“那你可听说过众神会?”
沈棠点头:“知道。”
“对众神会了解多少?”
“跟梦渊差不多的程度。”
老板娘由此确定沈棠在康国也是重臣元老,否则哪知道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知道这些就好,也省了自己多做解释:“檀梦渊要找的人,跟我是同类。这世上有那么些女子,从不知哪代先祖身上继承了某种血统,代代相传至今。这份血统惹来众神会内社的觊觎,吾等为求自保,只能竭尽全力东躲西藏,彼此之间偶有联络,互相提醒。”
她们中多数人不知自己特殊在何处。
没有这个意识,自然也不会警惕危险。
同类之间私下保持联系,互通消息,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小规模团体。老板娘也是在进入中部地界之后,意外被拉入其中的。而最近几年,陆续有成员断了联系再没出现。
“再没联系?是出事了?”
老板娘颔首道:“嗯。”
沈棠疑惑:“既然如此危险,为何沈女君要冒风险留在中部?不怕有性命之忧?”
“这是因为我跟她们也是不同的。”
老板娘讥嘲笑道:“我的血脉比她们纯粹太多,更不易被歹人发现真实身份。虽说相同血脉间能互相感应,但出卖了我,便是出卖了她们自己,这些年也算相安无事。”
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被改造的。
而在她身上做手脚的罪魁祸首便是内社。
据说是用了仅剩的一份“秘宝”。
这份“秘宝”还是从初代身上萃取的。
只可惜内社垮台太早,相关知情人几乎死尽,她才能安稳长大,活到现在。对于自己这些身世,老板娘要是能选择也不希望被卷入其中:“檀梦渊应该是发现我跟失踪之人有联系,这才用我俩用过的暗号引我现身……”
“就这些?”
沈棠有些不甘心。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老板娘道:“我跟檀梦渊的联系就这么多,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秘密。失踪的这些人多半是被看押起来当母体,孕育更多的同类,有人需求这个。”
“什么?”
沈棠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她想起栾公义带回来的情报内容。
两边的线索不就能完全串联起来了?
老板娘看着沈棠,语气带着点儿莫名情绪:“你我相谈甚欢,既然都抖了这么多东西了,我不妨再提醒你一些东西——你们的主君跟初代血缘更加亲近,比我更纯粹。”
说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挑拨离间什么的。
纯粹是做个提醒。
沈幼梨万一失败了,怕是永世不得翻身。她的血脉跟初代极其吻合,没有经过一代代的稀释,这在中部分社这帮疯魔之人眼中可是无价之宝,也是他们通往永生的钥匙。
“以上,便是我所知的全部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老板娘都说完了。
沈棠无奈:“仅凭这些也找不到梦渊。”
老板娘:“檀梦渊肯定去救人了,或许找到被看押的同类就能找到他。只是那里是龙潭虎穴,你孤身一人去闯,怕是有去无回。”
往这个方向使劲儿,总没有错的。
沈棠又问:“又如何去找女君同类呢?”
这可是个大问题。
老板娘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割下一道深痕,手指沾着血在书简写下一段玄奥纹路。
“只要带着它,冥冥之中会有指引。”
沈棠收下老板娘给的血书简。
纹路跟大祭司即墨秋衣袍暗纹同出一源。
她暗中跟本尊联络上,让本尊跟即墨秋打听一下怎么回事。片刻也不敢耽误,准备起身去找人。不管死活,总要将檀渟捞出来啊。
只是在那之前——
沈棠还有一些心里话要跟老板娘说:“若檀渟能救下,女君便是立了大功。回头上禀主君,少不了赏赐。不知,女君可有所求?”
“无所求,能简简单单活着就好。”
“只是活着?”
“呵,能活着已经胜过太多苦命人了。”想要终止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便需要从根本铲除危险隐患。以她的能力,何其难啊?
“那我回来的时候,女君可还在?”
只差直接问对方会不会跑路。
老板娘:“不知客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棠把玩着血书简,意味深长道:“无甚,只是担心日后报恩找不到女君下落。”
老板娘:“……”
她是普通人,也敏锐感觉气氛有变。
就在她紧张到屏住呼吸,脊背暗暗冒出冷汗的时候,沈棠抓起斗笠戴上:“沈大娘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有缘再相逢。”
老板娘看着沈棠踏入雨幕。
某个蠢蠢欲动的猜测愈发强烈。
她行了个福礼:“祝君国运昌隆。”
沈棠闻言一顿,消失在雨幕中。
按照沈大娘子一开始说的,檀渟有个重要之人失踪了,他在此人遗留物件中发现跟沈大娘子联络的暗号,于是用暗号引对方现身问个清楚。从头到尾,清晰明了,她就是纯粹的局外人。既然如此,沈大娘子何必说这么多题外话?所以,沈棠有另一个猜测。
檀渟,会不会是被她引过去的?
引梦渊入局,再借梦渊引康国势力入局?
沈大娘子自己也说了,她跟中部境内同类保持联系,檀渟要找的人也是其中之一。
她会不会知道同类跟檀渟的关系?
又知不知道檀渟隶属于康国?
而且,从这份血书简也看得出来,她对同类的感知是要远远强于同类对她的感知。同样距离,同类找不到她而她知道同类的存在。
同类下落不明,沈大娘子最先知道。
檀渟失踪,康国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来是檀渟自身有价值,他的文士之道是康国对付中部的“护城河”,二来檀渟本身就是众神会分社成员,对中部这边的情况更了解。
于情于理,他失踪都要派人找。
沈大娘子只要等着人找上自己就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破绽。
以檀渟的谨慎性格,破庙中的乞儿不是死就是被他抹除记忆,岂会让他清晰记得自己跟神秘女子密谈?若沈大娘子出言干预呢?
这样倒是能说得通。
而她干预的目的又是什么?
顺着这个猜想,一些奇怪地方都能捋顺。
更加证实沈棠猜想的,是沈大娘子对沈棠试探的回应,一句“国运昌隆”就直接亮明牌了。她揉了揉眉心,说到底——乌有这副身躯是别人的,但乌有跟本尊同宗同源。
被对方猜出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恰好这时,脑中浮现本尊声音:“我有种更黑暗的猜测——倘若梦渊要找之人的失踪,也跟她有关系呢?用虾米钓小鱼,用小鱼钓大鱼。大鱼上钩,目的也就达成了。”
沈棠脚步一顿。
当即选择折返回去。
远远就看到茶肆方向起了大火。
沈·本尊·棠:“……哦吼。”
沈·乌有·棠:“……哦吼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