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忙上前搂住小苞谷,愧疚地轻声叫道:“七弟!”
暮色中,小苞谷呆立不语。
高凡看了他们兄弟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进洞去了。
老管家看见他,欣喜道:“老爷,皇上醒了。”
高凡忙走到床前,果然秦霖睁开了眼睛,灯光下,黑眸灿然,却定在紫茄的脸上。
他便不出声,一言不发地等着。
过了一会,秦霖才将目光转向他,四目相对,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和喜悦,各自传达了外人看不懂的内容。
高凡对老管家和紫茄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跟皇上回禀些事。”
老管家和紫茄便走出去了。
等他们都走后,高凡上前,将一根木墩子挪到床前,坐下,对秦霖道:“你有话要问我?问吧!”
他并没有称皇上。
秦霖并没在意,看着他,目光亮了不止一分,问道:“是不是……你?”
高凡点头道:“是我!”
秦霖沉默。
高凡接着道:“那两个人,是我当年派去西南军中找张家兄妹的。谁知一直没认出他们。等觉察出他们的身份,其羽翼已丰,再难作为,因此就潜伏下来。”
他神情忽然冷下来,道:“然微臣并不觉得自己错了。皇上身为人君,一肩担天下,却一再意气用事。早知如此,微臣定不会答应来辅佐你!就算答应,也一定会阻止你带走郑姑娘。”
秦霖轻声道:“朕,让你失望了!”
高凡点头道:“岂止是失望,简直是痛心!你若是寻常男子,此举无可厚非,正是天下女子托付终身的好夫婿;然而,身为人主,你此举却是百姓和臣民的灾难!如今倒好,更是把性命也搭上了。你将置微臣和安国百姓于何地?”
秦霖静默了一会。忽然道:“你还是错了。”
高凡沉声问道:“哪里错了?”
秦霖将目光移向洞顶,幽幽道:“是朕的错,你杀郑姑娘有何用?我若不争气,你杀……一个郑姑娘,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天下女人……你杀得完吗?如此牵累无辜,不是贤臣所为。”
高凡忽然探身上前。直问到他脸上:“你好歹也是皇家出身,如今更是皇帝,没见过女人吗?你喜欢她可以,怎会……”
秦霖打断他的话,轻唤道:“高凡……”
高凡听了这声轻柔的呼唤。不禁一愣,停了一会,才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
秦霖道:“你还记得。咱们在……书院的时候……”
他脸上漾起一抹微笑,眼神迷离,渀佛陷入美好的回忆。
高凡就沉默下来。
“我虽然……才活了二十来岁,可是,经历许多。从小享受荣华……长大后,沙场纵横,豪气万千……再后来,谋反。全父王心愿……再后来,马踏北疆,收服异族。开创安国……”
他说得很吃力,便停了一下,歇了口气。接着道:“我没给父王丢脸,证明了……宁王一系的能力。功业……堪比太祖!”
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却让高凡心情激荡不已,他哑着嗓子道:“可是,你却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亲手开创的万世基业!”
秦霖轻笑一声,道:“万世基业?天下哪有什么……万世基业!本就没有,何来丢?就让大靖取了……又如何?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皇兄他……雄才大略,定能把安国治理好……”
高凡听呆了——这么轻易就放弃,当初那么辛苦地争夺干什么?
秦霖从被窝里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包裹,道:“这是……玉玺,你若对……皇位感兴趣,自己坐吧,算补偿你。”
高凡探手夺过包裹,重新塞回被窝,恼怒道:“你要是不在了,我要这东西何用?不过是个死物!”
又恨恨道:“你倒是变得快!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秦霖轻笑道:“为什么?不知道呢!许是倦了。我告诉你,那龙椅坐着……不舒坦……被万人仰望……并不得意,不如纵横沙场……快意。你知我……在安国,常想起什么?”
高凡不禁问:“什么?”
秦霖叹道:“我常想……第一天进清南村……的情形,路上一堆牛粪……觉得那村子……好脏乱!后来就习惯了。咱们那次……去桃花谷……”
随着他的声音,高凡也陷入回忆:满眼的桃花,笛声和箫声此起彼伏……那个鸀衣姑娘大胆爽利的言辞,把他和秦霖——当时叫洪霖——好一顿数落,弄得狼狈不堪。
“沙场纵横、开疆立国……诸般奋斗滋味……都经历了,唯有一样……朕没经历过:真心无悔地爱一个女子,也让她爱我!我曾经喜欢……那个……在桃林里吹箫的女孩,可是,造化弄人……我都不能……再想她。高凡……你知我……为何会北上潜伏……”
高凡依旧沉在回忆中,不自觉地顺嘴问道:“为何?”
秦霖叹道:“在清南村,我也常见紫茄。那时,她还小,我从没留心她。可那天晚上……紫茄对我说,你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他能打……江山,你为何不能?她放了我,还说,外面大的很,叫我别回大靖了。我就去北边了……”
高凡很吃惊,他还不知这段事,因为紫茄的丫头也不知这事,没在金殿上说,他就没得到消息。
“……后来,我常想起……清南村的女孩子……纤尘不染……都很可爱。紫茄她,来京城这么久,还是那么干净……我……”
他喘息了两下,急促道:“我坐在龙椅上……想:朕开创了安国!朕是皇帝!朕想娶郑家紫茄做皇后!就算是奢望,朕也要试一试!难道朕不该试一试?朕都能打下一座江山,难道不该试一试……争取自己想要的女子?那算什么大丈夫!试一试,轰轰烈烈地爱一回,无怨无悔!”
他挣扎着说完,苍白的脸色变得潮红。剧烈喘息不止。
高凡被他一番话勾起久远的回忆,不禁心情激荡、眼角微湿,轻声道:“皇上该试!任他是怎样的伟丈夫,都是有情男儿,都会有不顾一切的时候,臣也有过!”
爷爷对他的教导。他固然都记得,要做到却不容易。
都是因为那个女子。
张家和高家因爱结仇,也因爱化解,没有人知道他在清南村几年的心理变化。
今日秦霖提起,他蓦然发现:自己曾经像他一样爱过。
然而。他却没有秦霖这样的豪气——
这是一场倾国之恋!
他握住秦霖的手,呵呵笑道:“皇上可能不知道吧,宁王和永平帝。他们不光争皇位,还因为女人结仇;荣郡王当年肯收留皇上,后来又助皇上谋反,也是因为女人,才不是什么忠心呢;周宰相当年流落清南村,依旧是因为女人;张子易弹劾我爷爷,起因是我姑姑高湘的报复;高湘姑姑连累了高湖姑姑,才有了后来真假玉米的事;胡家和张郑两家结仇是因为水柔郡主;田夫子爷俩被折腾成这样。起因是因为司徒水云……”
他一边笑着说,一边不断吞咽泪水,“瞧。这些名震天下的男人,生命里都有个女人,有的爱入骨髓。有的恨入骨髓!”
秦霖被他逗笑了,轻声道:“你……都能编剧本了。”
高凡坚定道:“皇上放心,微臣一定助皇上成就这段倾国之恋!让咱们君臣轰轰烈烈地拼一回,打下江山再争美人,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伟丈夫!”
“倾国之恋!”秦霖听了这个词,顿时失神,喃喃道,“可不就是倾国吗!朕怕是要……成为史书记载的……最荒唐短命皇帝了。”
高凡急忙道:“皇上切莫如此想。之前微臣反对,皇上却一意孤行;如今微臣答应助皇上,皇上却如此消沉,是何道理?”
秦霖苦笑道:“朕被玄武王……追到穷途末路,性命尚且难保,还能怎样?让人送郑姑娘走吧,若是害她受伤,朕……”
高凡握紧他的手道:“放是肯定要放的——我安国的皇后,应该摆明仪仗从大靖嫁过来,而不是抢回来,但不能现在放。皇上刚才还说,连江山都打下来了,难道连争取一个女子都不敢试一试。如今试到半途,怎能就撂手呢?若说担心性命,有微臣的老管家在,皇上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呢!”
秦霖眼睛就亮了,看着他希冀地问:“还有胜算?”
高凡用力点头,豪气干云地答道:“有!如今是考验咱们君臣的时候了。微臣会把皇上的婚事跟国事一并筹划谋算,誓与英武帝君臣周旋到底!皇上不想试一试就认输?”
秦霖微笑道:“当然想。可是紫茄她……”
高凡见他心神回转,十分欢喜,大包大揽道:“皇上别泄气。策马疆场固然不容易,决胜情场更不容易,更需要勇气和智慧。这个微臣来想办法!”
秦霖狐疑地看着他道:“你行吗?”
高凡被他质疑,不满地说道:“皇上,微臣好歹还算有智谋,怎么对微臣如此没信心呢?”
秦霖轻叹道:“这男女之情,不是靠智谋……就能成的。谋算太多,只会坏事。万不可逼迫郑姑娘,得让她……心甘情愿嫁朕。”
高凡听了一怔,呆呆地出神起来。
好一会,他才对秦霖展颜笑道:“皇上放心,微臣知道了。微臣还是谋划国事,打动郑姑娘还是让皇上自己来吧。为今之计,先赶快回国要紧。皇上趁着伤势沉重,就不要管事了,这白脸就让微臣来唱。等回到安国,皇上再唱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