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常相见对于雪娃来说是最喜悦不过的事情,碍于当值又不好细说。
看着她轻松忙碌的身影,最难过的时候好在还有她的陪伴,往往不幸就需一些简单的快乐化解。
落棉回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之后,面上似有泪痕,可让人无法忽略的却是她眼中不堪的落寞。
放眼看去,这后宫之中又能谁能真正做到心无烦扰,她屏退了一众宫女,只单留我一人偿。
看她脸色青白,便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许是这么久他们一直都是在冷风中交谈的。
“要不要先休息?”她偎在软塌上假寐,我上前轻声询问。
她放下茶杯摇摇头:“把这香撤了吧,闻着有些头痛。”
我依言灭了香鼎中的迦南,她和衣靠在床柱,疲倦之色尽显,却始终不肯歇息。
“这百态的人世真是让人无甚留恋……”
她悲凉厌世的声音让我一惊,我快步走近,那道泪痕在烛火下更为清晰:“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会有如此想法?”
“这红墙之内,无论好的坏的,哪天间断过?”
我将窗子打开,片刻香气便散去的了无痕迹。
“太子殿下是否和姐姐提过想以血试药?”
落棉清冷的哼笑:“打大婚之日起,我心中便有数,这事迟早是要发生的,可真正来了,我还是难以面对,太子他不顾传言真实与否,摒弃我的面子不顾,夫妻做到此等境地,还有何期望可言,不过是苟活于世,了此残生罢了。”
我不知如何宽慰她的刺伤,她正值花季却早已千疮百孔,还要时时刻刻保持尊贵的姿态,相较起来身份卑微的我尚且还可随心所欲些。
“姐姐答应了吗?”
她下地,摊开宣纸,似乎想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是逐渐升高的语调昭示着她无法再隐忍的怒气:“答应?如何答应?为了挽救自己夫君的侍妾,用刀子割开皮肤,放出鲜血,然后看着她一口一口将我的鲜血饮尽?还是要等到放干身体血液化成一具干尸,我成全了他,然后他用我死后的封号来祭奠我看不见的生命?”
悲凉的人态让我都忍不住怨恨,对于没有丝毫感情的旁人,南宫彧真的要做到如此残忍绝情吗?还是他爱承安至此,不惜背负背信弃义,有违伦常的罪名?
宣纸一页一页被揉搓成团飘落地上,落棉越发的眉头紧蹙,不忍她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我拉开她重重握紧笔杆的手:“昨日街上我见到了少主。”
她惊讶的看着我,弃了笔,不可置信的问:“怎么可能,你确定没有看错?”
“应该没错,等我追下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影,但是我可以肯定是少主没错。”
她重新回到床榻,低头深思:“难道是灵烟出事了?不然他不可能出连天山的,族主获释,听说连天山结界已除,恐怕灵烟再想一隅偏安已非易事。”
“姐姐有何打算?”
“此事万不能声张,眼下只有派暗侍打探。”
我在此时将此事说出,也是想转移她内心的苦痛郁结,二来,我也是真真实实的担忧。
一连几天落棉都没出房门半步,就连向皇后的请安也推说偶感风寒,我想她是不希望看见或听见关于南宫彧和承安的任何消息。
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吧,醇熙殿承安大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嘉钰殿的人自觉的闭口不提。
这几日倒是过得平稳自在,白日里陪落棉在院子里赏花煮酒,闲时和雪娃玩笑一番,如同紧闭的大门隔绝了门外的所有俗世纷扰。
随着几场秋雨的突降,天变得越来越寒凉,还有一月不到便是中秋,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夜里看几个小宫女打完纸牌,嬉笑了一番,便叮嘱她们上夜,刚关好门窗,便见南宫彧带着路远前来。
几日未见,他似乎有些憔悴,眉眼处有淡淡的忧愁,俯身拜礼。
“太子妃歇息了?”
我并未抬头,中规中矩的回到:“刚洗漱完,正要歇下。”
南宫彧不再言语,推开内殿门,安排了值夜的宫女便回到住处,落棉将我和雪娃分配在一个屋子。
屋内有微弱的烛火,她已躺下,见我回来,起身披了件外衫:“怎么才回来?”
“刚要回来时,殿下来了。”
她下地将食盒里温的点心拿出来:“御膳房的曹管事今天给了我一盘水饺,还热乎着呢,你快吃吧。”
鹿肉馅的水饺是我最喜欢的,今晚却没什么胃口,雪娃见状还以为是我舍不得吃。
“我都吃过了,一会凉了,浪费了我的心意。”
听罢我只得坐下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雪娃披着衣服坐在旁边陪我。
“太子这么晚来嘉钰殿,看来是要留宿,他和太子妃的矛盾明日也就化解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必难做。”
我抬头剜了她一眼:“进宫都多久了还不长记性,这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就是个妄议主子的罪名。”
“你少担心,这事我还用你提醒,也就夜深无人的时候和你说说,吃着我的饺子反倒指责我,没良心的。”
说完转身回到炕上,我嬉笑的去挠她痒痒,她最受不得这个,忍着笑打骂着我:“快去洗漱安置,明天早上你还要替值呢。”
收拾妥当我与她并排躺着。
“明早你替我当值……”
她猛地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我一番:“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我掩饰的闭起眼睛:“没有,不过想偷偷懒。”
她转回头,我能感受到她眼中的疑虑。
“我总感觉你最近心事重重的,原来不在一处,也没机会问你,你有什么心事大可对我说说,太子为何将你调到嘉钰殿?是你得罪了太子还是醇妃?”
“别瞎想,殿下是怜惜下人,知我与太子妃自幼相识,调我过来也是日日好相见。”
“我怎么觉得不像呢,日后让我得知你有事瞒我,我可不饶你。”
她的声音带着浓郁的困意,我翻身背对:“知道了,知道了,快些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替我当值。”
次日我故意迟些才去嘉钰殿,落棉已经开始用早膳,气色好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愁苦。
饭毕她对我说道:“前几日三皇子的雪姬送来一对绿如意,今儿正好得了一株玉石海棠,你拿去雪菲宫,也算是对她的回礼,本想叫雪娃去的,怕她们姐妹再有冲突,你去了便回,万事多忍让些。”
我小心翼翼的托着玉石海棠来到雪菲宫,小宫女前去回禀,站在殿外,环顾四周。
看来三皇子待雪凌还是不错的,整个雪菲宫气势不俗,宫女迎我入殿,只见雪凌站在几案前挥墨,屋内暖香怡人。
她淡扫蛾眉,素衣玉容还依稀可见昔日清丽模样。
“拜见雪姬,太子妃着奴婢前来献上玉石海棠。”
她抬起头,浅笑盈盈:“太子妃外道了不是,同是皇室中人回礼这事倒显得生疏了。”
她并未叫我起身,只看了眼玉石海棠便继续低头作画,我深知此时不能激怒她,只得举着沉重的玉雕俯着身子,这个姿势反比跪在地上还要累人。
许久她才停了笔,早有宫女端了铜盆为她净手,事毕落座悠闲的喝着茶。
“起来吧,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这样不是叫人私下说我心胸狭窄,气量小嘛。”
我依言起身将玉雕递给宫女。
“雪姬若无其他事,奴婢先行告退。”
我转身欲走,她悠悠启口:“瞧瞧,你始终不曾将我当主子看待,还是你心里正在耻笑,我虽身份上比你高贵些,却不过是别人的玩物罢了。”
我只得转回身,垂着头回到:“奴婢不敢,雪姬多虑了,奴婢刚刚想起以前的一些往事,不想忘了礼仪,还请雪姬宽恕。”
她轻轻一笑:“你也不必处处小心,我向来不是你心中所想的没有肚量之人,只是旧友重逢总会有唠不完的话……可是好像你并非认同我得想法。”
“奴婢不是不想,是不敢,奴婢怕惹雪姬生气,那日雪姬割袍断义,致亲情难续,友情难持,奴婢害怕再受无妄之灾。”
她起身走近我,含着笑:“你多虑了不是,眼下你们自身难保,想要对付你的人如过江之鲫,何须我来动手,有朝一日你跪在我面前求助之时,我大可看在曾经相识的情谊帮你们一把……”
她停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略微皱了下眉:“对了,三殿下有位知己刚刚想要纳妾,虽然他已经纳了十四房,可出身显贵,我大可去求三殿下为你们配婚,你回去也好和雪娃商量一下,任你们谁嫁过去或是一同也无不可。”
我震惊的抬头看向一直挂着冰冷笑容的无害玉容,完全找不到初识的淡雅良善。
“雪娃是你亲妹妹,你如此对她,日后有何颜面去见金伯?”
她敛了笑容:“别和我提爷爷,你还不配……怎么?不领情吗?我可是为了你们着想,与其惨死宫中,何不嫁到宫外以保性命,还是雪娃一直惦记着待年满出宫可以与洛青山双宿双飞?你们树敌良多,是否可以等到全身而退还是个未知数,我这么做皆因我还顾念与她的姐妹情谊。”
我牵着嘴角,死死盯着她的脸冷笑,她被我看得有一时慌乱。
缓慢的靠近几案,随手将她刚刚的挥墨拿起:“我原不知雪姬的画如此精湛,只是这幅山水图如果换成仕女图想必会更妙吧……”
她冷了脸孔,迟疑的看着我,我放下手中的薄纸,正了颜色,目无所惧字字清晰的对她说:“早在得知玄歌下落之时,我就该看清你,你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之所以不说不问,不是畏惧你现在的身份高贵,而是我一直顾念你的恩情。
不想看见曾经那个善良愿冒着生命危险从仙人洞山将玄歌背回的你迷途难返,更不愿你与雪娃青山之间的亲情因种种误解彻底斩断。
我宁愿相信,你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安危,迫不得已而为之。
你向来心思细腻,恰巧又让你听见我与玄歌深夜对话,得知玄歌就是楚夏逃婚的淑贤夫人。
那晚我看你离去的背影,一直还在自责,像你这样善良的人我们不该对你隐瞒身份,也不该置你们于险境之中。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份信任才让我与玄歌饱受分离之苦,直到周叔描绘出你的样貌之前我丝毫没有怀疑过你。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掳劫那晚我失了贞洁,或是玄歌丢了性命,你这一生如何面对自己……你将你所有的不幸归罪我和雪娃身上,试问,我们又曾做过什么对你不起之事?一切不过都是你的自尊作祟。”
看着她逐渐苍白受创的面容,当真相掀开,露出丑陋的疤痕,她也将从此画地为牢,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捅破的原因。
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看她继续执迷不悟,也许这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方法。
顾不得她担惊惧怕,或是无所畏惧,站到她面前句句清晰的说道:“既然当初我选择了沉默,现在和将来我一样会三缄其口,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我不想看到雪娃青山伤心,金伯在天之灵难得瞑目,我也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会穷极此生以命相搏来保护身边的人和自己,如果你不想玉石俱焚,大可一意孤行……奴婢告退。”
转身离开,我不再需要她的辩解,或是恶意的攻击,这一战我势必要赢回一个真实的雪凌。
中秋如期而至,同时确定了南宫彧将携落棉、承安,南宫询携三皇子妃、雪凌与易千绝一行人北上罗杞,以贺罗杞新君登基大典。
路经灏陵,此次路程之远预计要有一年之久,水路陆路兼行,寒晏派太子,三皇子出行的真正目的我无从知晓,皇室中的计谋心智更非我一介女流所能领悟。
我也并不知晓南宫彧会否让我一同出行,对此我矛盾重重,即有心前往与玄歌重逢,又不愿一年之久与南宫彧和易千绝日夜相对。
更何况去留都凭君做主,我又何苦庸人自扰之……
接连几天整个东宫都在做远行准备,落棉派出的暗侍也毫无进展。
皇宫的残花败叶飘落,整整一地嫩黄,秋菊,木槿,桂花,海棠却开得极盛,徜徉在暗香浮动的满庭花海,也是一件赏心悦事。
我带着几个小宫女托着从少府监拿到的落棉及随行宫女所需的衣物首饰杂物,路经三皇子的吉宣宫。
我猛然停住脚步,后面的小宫女一不留神撞到我的背上,他也停了脚步看着我,一如当年第一次在洗月泉相逢一般。
只是眼里再也寻不到那般清澈温润,飞扬的衣摆长发,缠绕着久未碰面的忐忑心悸,一声清亮的喊叫从他身后传来:“玄非鱼……”
小五露出不再青涩的旧时容貌,似曾相识的熟悉让我如坠梦境,我傻傻的楞在原地,见他蹦跳的冲至眼前,“怎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看着他郁闷的神色,我才缓过神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他人:“你们先拿回宫去,告诉雪娃我有事一会便回。”
待宫女们离开,我转回头说道:“小五,你吓死我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这才憨憨的笑起来:“你才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看着他,满脑子都是当初他肥胖的身体跑来草庐送馒头的画面,曾几何时,青涩的稚童已然蜕变,长成一径挺拔,黝黑的面孔挂着笃定的笑意。
玄璃缓步走来与小五比肩,他身上的一圈光晕还如旧时一样让人挪不开眼睛,可是我的心不再悸动不安,或许这样的转变,源自于我们幼时的那些青丝纠缠不过是轻狂的蒙昧无知。
他在我前方站定,微微一笑:“我们得知你在宫中,却不知你过得可好?”
他如昔淡雅温润,只是眼睛里有我不再熟悉的沧桑,唯有那缕淡淡的草药香才使我确定并非梦境。
“多谢少主记挂,非鱼还算安稳,只是非鱼愧对灵烟,愧对族主……”
“你不用担心,虽然结界被下令移除,寒晏对灵烟还算宽宏,玄璃哥做了三皇子的幕僚,我也成了副将,以后我们在宫内会时常见面的。”
小五沾沾自喜,我不由心生担忧:“宫内除了太子无人知晓我的身份,小五你切记万莫莽撞,稍后我会陪同落棉姐出行,宫内禁忌外露多言,玄歌此时在灏陵,此次前去我定当将她带回。”
“巧了,我们这次也会陪同三皇子出使罗杞,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以前的小五,太子殿下还格外开恩让我们两个外臣进东宫觐见太子妃,以慰思乡之情。”
“那我先行回宫,稍后再见……”
我对小五微笑着点点头,再看一眼玄璃,便打算离开,转身间对面迎上南宫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