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七年伊始。
户部尚书黄履被罢。
众所周知,章越,黄履二人一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章越能改革朝廷财政成功,从各方挤压出钱财,又不过分压榨百姓,来供朝廷平党项,御契丹成功。黄履居功至伟。
不过黄履此人低调,一向不愿出风头,外朝还以为他是唯章越之命是从的官员。
现在黄履被罢,却可以视为一个风向标,这是章越一党逐步退出的前兆。
汴河上有些冷清。
一艘客船里。
章越正为马上要离京的黄履践行。践行宴上几样下酒小菜,一壶酒。
“师朴家里要有好事了。”黄履言道。
章越问道:“什么好事?”
“师朴要与持正成儿女亲家?”
黄履说明之下,章越方知原来蔡确之子蔡庄娶韩粹彦长女,韩粹彦是韩琦第五子,韩忠彦的亲弟弟。
章越停盏不饮片刻,旋即笑道:“好事嘛。”
黄履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不快。”
章越道:“我与持正虽有分歧,但也没到你死我活那般,有何不可?”
“师朴与持正还是太学时同窗,成亲之时我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黄履笑了笑:“其实这一次向家除了寻了你与持正外。”
“还寻了我与师朴。”
章越道:“这也是孝章皇后前车可鉴。”
听了黄履之言,章越心道,原来你韩忠彦才是隐藏大boss的感觉。
历史上宋哲宗死后,宋徽宗即位由向太后垂帘。
向太后垂帘半年里,第一件事就升任韩忠彦为右相,继而为左相,位次还在曾布之上。
这可以视作向太后对韩忠彦的酬庸。
章越想到用韩琦的影响力维持皇位继统,同样向皇后也想到了,蔡确和韩忠彦在此撮合下结为亲家。不过黄履不知蔡确韩忠彦二人暗自交通的事,章越早已知道了。
章越笑道:“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否则会没有朋友的。”
“你我皆致仕之后,师朴当有所主张,我不能相干!”
黄履感慨道:“是故我与师朴方愿真心助你。也因此,度之你方能得人也。”
章越摇头道:“富贵,人之所欲也,似你这般弃之如敝履的,又有几人。”
韩忠彦接受了向皇后的招揽,但黄履没有,否则他也不会提前离京了。
需知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黄履曾上疏请向皇后与高太后共同垂帘。
当然黄履早说过自己致仕后,他也一同辞去户部尚书。这一次他连知州也不愿为之,只作一名宫观官致仕。
黄履道:“听说不久前方病逝的赵清献,将所居之处名为高斋。他作了一首诗。”
“腰佩黄金巳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赵清献就是赵拚。
在熙宁初年为参政,与王安石同为执政。
章越在朝与他共事多年,不仅目睹这位嘉佑旧臣的风采,还打了不少交道。
赵拚为官清廉,入蜀为官时只带一琴一鹤,后人用琴鹤相随数字,作为清官的代名词。
赵拚从宰辅之位致仕后,又是极淡薄,故作了‘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之语。
黄履指着船边淌流不息的汴水言道:“昔赵忠献入蜀渡江时,见江清澈见底誓言道,吾志当如此江清白!”
“我一介寒门书生,既两袖清风来,则两袖清风走!
酒饮三盏,章越与黄履作别。
客船启程。
黄履问道:“度之,你看陛下是否如约于今春策立皇太子?”
章越道:“未可知矣。”
黄履道:“无论成与不成,此番建储之论,天下高之!”
章越笑了笑,在岸边目送黄履乘船离去。黄履虽曾官至户部尚书,每年几千万贯钱财从他手上过,但离京时只是带着妻小与数名客商同挤在一艘船。
黄履上前一步,遥声道:“度之,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章越想起,二人在太学中夜畅谈时,曾以作个天下第一流人物,彼此期许。
二人畅聊,什么是人间第一流人物?不是官有多么大,地位有多么高,而是活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那时候的玩笑话,他一直记到了今日。
为何唐诗之中那么多饯别诗?因为人生能得一知己是多么多么的难!
章越隔着河水对黄履一揖。
黄履还之一揖,转身入舱。
……
黄履被罢之后,朝廷人事剧烈的变动,由蔡确心腹何正臣接替成为户部尚书。
兵部尚书韩忠彦出任礼部尚书,官家显然同意了章越的建议,让韩忠彦继韩琦之后,在议礼之上占据名分大义的高度。
再之后吏部尚书李清臣,出任尚书左丞。而原任尚书左丞蔡确,出任门下侍郎。
这算是章越与王珪,蔡确达成的默契和协议。
蔡确越过章直出任门下侍郎,也代表他将接替章越执掌右相之位。曾被冷落蔡确,又重新恢复了门庭若市的状态。
至于工部尚书安焘接替为吏部尚书。原礼部尚书陈睦出外任知州,曾布回朝出任刑部尚书。
至于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则空缺不补。
官场都是这样,一个人升官,其后一定会伴随一连串的人事调整,这也是常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过黄履,陈睦先后离京,王珪蔡确的心腹进入中枢执政,章越有点人未走茶已凉的意思。
当然章越也明白,这是自己提议建储,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天子和高太后现在肯定都是气得够呛。
章越虽说知趣逐步交出了权力,但他也作了反击,为了遏制以后蔡确接替自己为右相后掌权。
他先将中书堂除官员的权力交了出去,改为尚书省共议堂除官员。
众所周知交出人事大权,如同自废武功。
同时为了遏制户部尚书的权力,他又将户部右曹(原司农寺)改为尚书省直辖,此举避免蔡确联合其党羽新任户部尚书何正臣以后更动自己的募役法。
如此即便蔡确成为右相,也会发觉他的权力与章越曾经担任右相,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更何况中书,门下二省还各多了一名,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分权。从三省四名宰执到六名宰执,从章越一人独揽事权,再到宰相公议大事。
章越知道蔡确肯定在心底大骂,自己这样吃完饭便砸了锅碗瓢盆的举动着实不厚道。
但章越已不理会蔡确想些什么。
十七娘已是提前派人将一些东西,往老家寄去了。
章越早在一年多前,已派人往建州觅地建了一座宅子。
那是一处山间林居,位于崇安县。这崇安县就是后来武夷山市,与浦城一并同属于建州。
南浦溪正发源自崇安县,顺流而下,可至浦城老家。世人罕知柳永柳三变就是崇安人。
此后绿波廊烟,平湖青山将与己日夜为伴,昔日富贵荣华事如同两鬓风。
正如那句‘柯村赵四郎’。谁知今日山中客,又是当年的谁谁谁。
想到这里,章越微微笑了,尽管曾和苏轼苏辙一起说过致仕往羡阳一起居住。
可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自己还是愿意和黄履作邻居。
不过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办。
章越想到这里,看着窗外春雪,当即提笔写下奏疏。
他决定向官家上疏请求致仕,尽管离他当初与天子约定还有三个月。
写完奏疏后,章越一身轻松,十七娘在旁看了章越写下辞疏道:“官人,我一时不能陪你回建州!”
章越道:“我省得,你要照看亘哥儿,丞哥儿。”
十七娘道:“丞哥儿今日回家后一直不说话。”
章越听说道:“怎么了丞哥儿平素也是不怎么说话。”
十七娘道:“丞哥儿性子虽不似他兄长,但心底主意一点不少。”
章越问道:“近来他功课倒是长进许多,令我刮目相看,或许是这一次没考入中舍故闷闷不乐吧。”
“其实入不入中舍倒在其次。”
“他有这份进取之心,才是难得。老百姓常说三代之内必有兴家之子。”
“这等孩子早年或看不出端倪来,学业平平,为人处事也不见得如何,然经了事后如凤凰涅盘般。”
“今日三郎看来有些性情坚毅,处事坚韧不拔,你看着吧。”
十七娘笑道:“官人这话倒似说得不是自家孩儿,而是说得你自己呢。”
章越笑了笑。
……
福宁殿中。
官家看到章越的辞疏后,对一旁石得一,宋用臣道:“你可知章相为何此时提出致仕?”
见石得一二人不能答。
官家道:“正所谓春建东宫,章相赶在建储之前致仕,摆明了他不愿自居建储之功,以提前致仕来劝朕早下决心!”
东宫又称春宫。
故建储一般都是选在春时,如今是二月,章越要赶在三月之前致仕,表明自己当初上谏,不是为了策立之功。
同时劝天子早下决心。
官家如今身子已是无碍,心底一直隐隐有反悔之意。他已是提前动手,先削去章越的党羽黄履陈睦,提拔了蔡确王珪的心腹。
看到章越的辞疏一刻,官家叹道:“这么多年,章卿用术一直如此,用弱不用强,用柔不用刚,然却锲而不舍,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宋用臣,石得一听官家此语想起道德经里的话,柔弱胜刚强。这就是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吧。
官家遥看殿外许久道:“朕允了章卿辞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