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法医室里亮如白昼。
顾北知刚解剖完一具巨人观,他洗了个澡半靠在椅背上,伸手摘下眼镜,捏了捏酸胀鼻梁,大脑交感神经极度兴奋。
看来,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顾北知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最近一条聊天记录还是一年多前。
【顾北知,分手吧。】
【好啊。】
他看着这段对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突然心血来潮想给对方打个电话,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她拉黑。
“报告出来了吗?”
许长川见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问。
顾北知下意识地按掉屏幕,万年不变的扑克脸明显有了一丝慌乱。
“看什么呢?”许长川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嘴上念念有词,“警局连的可是内网,你要看小视频的话当心治安大队顺着网线摸过来。”
“你怎么来了?”
顾北知眉心紧锁,将手机倒扣放在桌面,低头戴上眼镜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找你要报告啊。”许长川扯出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大爷似得翘起二郎腿,伸手要债,“我等着开案情分析会呢。”
“今天小褚给你们送过去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顾北知起身来到桌前,从上面厚厚的一叠文件夹中找到许长川要的东西,拿在手里并没有急着递给他,反而靠在桌边懒洋洋道,“刑侦大队都流行白天摸鱼晚上加班?”
“白天我去了趟医院。”说到这里,许长川拖着椅子凑近,一脸神秘兮兮道,“你猜我去了哪个医院?”
“我是法医,不是福尔摩斯。”
见顾北知不接招,许长川也不急,他掏出手机悠哉地玩起了开心消消乐:“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关系。”
“你这么闲?”顾北知听着游戏音乐太阳穴隐隐作痛,把手里的文件夹拍到对方怀里,“别耽误我下班。”
“这才几点你就走了。”
“你上辈子是周扒皮吧?”顾北知没好气地开口。
许长川根本没有打扰到对方的自觉,他一边翻着报告一边感慨:“看来你以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作息相当规律啊。”
顾北知认识他也不是一两天了,深知这是话里有话,索性也拉出一把椅子横在他面前坐定。
“又不走了?”许长川抬起眼皮看过去,笑得很欠打。
顾北知眼角微挑,笑而不语。
季然在走廊里小跑了两步,一个滑步在法医办公室门口停住,扒着门框开口:“顾……许哥也在啊?”说完见两道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他缩了缩脖子迟疑道,“我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有事?”顾北知问。
季然尴尬地眨着眼睛:“我来拿报告。”
顾北知满眼促狭地看向许长川:“你们两个要不先商量一下?”
季然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双脚都快挪到门外了:“我突然想起来,会议室好像还没收拾好,你们聊我先走了。”
“别走啊,坐。”顾北知似笑非笑,指了下旁边的沙发椅说道,“来都来了。”
季然顶着压力,迈着沉重的步伐,在沙发边缘乖巧落座。
顾北知托了下鼻梁上的镜框:“看来刑侦大队最近很闲?”
“其实,也挺忙的。”季然如坐针毡。
“忙啊?”顾北知眉梢上扬,“那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说说看,是有事求我,还是……准备查我?”
“顾法医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们查谁都不敢查您啊。”季然听见这话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地求饶,眼睛眨巴眨巴地向许长川发出求救信号。
许长川尴尬地嗽了嗽嗓子:“说什么查不查的,多见外。”
季然缩了缩脖子,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时候他还是保持遁地比较好。
“都在呢?”一道浑厚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解决掉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三人立刻起身,异口同声道:“时局。”
“坐坐,都坐。”时钟林穿着一身便装,手上还拿着当下年轻人通勤经常携带的便当袋,对他们连连摆手,“我看这么晚了这儿还亮着灯,就顺道过来看看。小许,最近这些案子接二连三的,吃得消吗?”
时钟林这两年才升到局长的位置,之前也是干刑侦的,许长川当年进队的时候还当过他师父。
许长川说的一本正经:“刑侦无小案,都是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时钟林点点头,转头看向顾北知,眼底的慈爱溢于言表:“小顾呢?从医院到市局,还习惯吗?”
顾北知脸上的表情很认真,略作思考状回答道:“医生和法医这个职业其实有共同之处,算是殊途同归吧,毕竟最后都是为了‘救’人。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后来就好了,而且局里的人都很照顾我。”
“我果然没看错人。”时钟林听后欣慰地笑了。
“师父,当年您是怎么把顾法医这样的大牛挖过来的?”许长川见两个人如此熟稔,忍不住问。
“我夫人前两年的心脏搭桥手术,是小顾做的。”
顾北知没有邀功,只是轻描淡写一概而过:“您夫人身体最近怎么样?天气冷要多注意保暖。”
“挺好的,这不嫌咱们局里伙食太好,给我天天带粗粮让我减肥呢。”
季然看着时钟林手里的袋子忍不住羡慕道:“这哪是减肥餐,明明是爱心餐啊。”
“你小子想吃爱心餐就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时钟林佯装生气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别总拿工作当借口,隔壁武警大队光这半年就已经办过两次集体婚礼了。再看看咱们,就说刑侦这块,一群光棍,你们政委天天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许长川刚要开口,时钟林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马上要鬼话连篇,连忙打住:“我也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下次跟事业单位的联谊你们刑侦给我出十个人。”
“不限男女?”许长川问。
时钟林一瞪眼。
许长川缩了下脖子,赔笑:“我这不是也替咱们为数不多的女警着急吗?”
时钟林被他这个理由弄得哭笑不得,抬头看了眼时间:“走了,不跟你贫了,都早点回去睡。”
许长川伸长了脖子,高声欢送:“师父再见。”
回头后,只见季然在原地掰着手指头不知道在算什么,顾北知已经从旁边的衣架上面取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随时准备下班。
许长川连忙叫住他:“小顾,咱们还没聊完呢。”
“小顾?”
“顾老师。”大丈夫能屈能伸,许长川伸手请对方坐下,“还有问题想请教你。”
顾北知被这声喊得心里很熨帖,他半靠在桌边,单手调整着自己的腕表,漫不经心道:“什么问题?”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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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然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摸了摸鼻子:“许队,你有点太直接了。”
许长川叉腰,把手里的尸检报告扔给季然:“我这酝酿好一肚子的话,都被师父的突然出
现打乱了。”
季然跟在许长川身后往刑侦办公室走,一边脑洞发散,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许队,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什么?”
“时辰,有没有可能是时局的亲戚?”
正准备上台阶的许长川听见这话差点没一脚踩空,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旁边的扶手,扭头就在季然脑袋上敲了下:“你怎么不说时辰是我师父亲闺女呢?”
季然揉着脑袋:“时局只有一个儿子,这大家都知道啊。”说着说着还略显无辜,“这姓太特殊,况且我都说是大胆的猜想了你还打我。”
许长川脚上快要踩出风火轮,头也不回地直接怼回去:“你这不叫大胆。”顿了片刻后冷飕飕道,“叫找死。”
季然摸了摸发凉的后脖子,回头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法医办公室大门,双腿发软连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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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南周从食堂回来的时候带了份盒饭,他推开门后发现顾北知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发呆。
“顾老师,您还没走?”褚南周放低音量说了句,“食堂有水煮牛肉。”
顾北知回神,他鼻尖闻了一股辛辣气味,蹙眉:“我回去了,你吃完记得把垃圾丢出去。”
褚南周点头应了声,他把盒饭放到门口的茶几上,留了一道缝通风。
“对了,这案子你怎么看?”
褚南周走到办公桌前,整理着上面器材,将他们一一跟登记表核对,听见这话不慌不忙道:“尸体表面无明显外伤,死者的动作应该是尸体痉挛导致,也许并没有象征或特质。经过解剖后发现她生前并没有过劳和疾病,药理检验明确死因为中毒导致的心脏猝死。”
“那你说说看,她为什么会尸体痉挛?”
“死者在死亡瞬间神经高度兴奋,死后肌肉没有经过松弛阶段而直接进入到僵硬状态。”
顾北知点点头,随后又问:“那你觉得尸体痉挛的可能性要比死后被人固定动作更大吗?”
褚南周沉默了,他思考了一下有些犹豫:“也不一定,人在死后会出现尸僵。如果凶手将她关节固定住,随着时间推移尸僵会逐渐扩大,但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她所有关节都已经固定住了,这点很难判断。”
“我检查过现场的尸僵程度,比较弱。”
褚南周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顾北知。
“这是因为死者是在死后被人为破坏。你别忘了,人体死亡的六小时内如果被人用机械性外力强制破坏尸体,那么尸僵会在不久后重新僵直,只不过会比最初形成的更弱。”顾北知挑眉,声音带着笃定,“她的上肢僵直程度就比下肢弱很多。”
褚南周思索了两秒,像是解决掉深奥的难题:“我明白了,谢谢顾老师。”恭敬,却也很疏离。
顾北知看了眼手机上的叫车软件,接单的司机还有三公里,而且这段路堵得血红。
“你是哪学校的?”他不赶时间,将外衣搭在对面的办公椅上,双手叉进裤兜随口一问,“来这里实习也好几个月了吧。”
褚南周是典型的学术性人才,他用手扶了下镜框,停下手头上的工作面对着顾北知认真地回答着他的问题:“我在南大读临床医学,毕业后转读法医学,现在实习已经七个月了。”
顾北知朝向门口脚尖一顿,舌尖舔了下牙龈,裤兜里的手不禁紧握:“没去医院也没继续读博,你考了法医?”
褚南周微微低下头,声音迟缓:“个人兴趣。”
“说起来,我有个学生也是南大的。”
“顾老师的学生一定很优秀。”
“你不好奇是谁吗?”
褚南周内心毫无波澜,但碍于顾北知的提问还是配合地回答:“好奇。”
顾北知眼睛微微眯起来,他看着褚南周这幅样子,薄唇上翘,末了轻轻吐出两个字:“没劲。”
褚南周习惯性地又托了下镜框:“顾老师您要想说的话,一开始就会直接告诉我。”
“你倒是了解我?”
“我只是了解您的习惯。”
顾北知手机响了,是网约车司机。
褚南周见状,上前走了两步。他拿起顾北知的外衣轻轻抖了两下,抚平上面不明显的褶皱,双手递过去:“顾老师,明天早上有晨会。”
顾北知起身接过外衣的时候,看到对方手腕上戴了一条不显眼的红绳,指尖一颤:“本命年?”
褚南周低下头伸手拉长了袖口,声音不太自然道:“朋友送的。”
顾北知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他个头又比褚南周高,压迫感十足:“女朋友?”
“同学。”
“是吗?”顾北知拧着眉挪开视线,牙齿微微发酸,他咬住后槽牙去缓解这片刻的不适感,声音喃喃又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挺好的。”
挺好的。
坐上车,顾北知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手放进裤兜里摸出一根手绳。
手绳上面的红颜色有些发暗,时间久了有些磨损,边缘毛毛躁躁的。
顾北知将东西紧紧攥在手里,闭上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自嘲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