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到了半山腰的大平台上。
这里是收费区,环境宽敞而且地势平坦,是露营野炊的首选地。
唯一不好的就是来这里玩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以至于他们把车子停好后,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像小山头的帐篷群,纷纷陷入沉默。
徐潇潇躲在车里没出来,从开了一半的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吐槽道:“许队,这就是你说的远离城市喧嚣,共赏自然风光?”
季然做了个深呼吸,皮笑肉不笑地假意捧场:“不愧是热门旅游地,虽然人多,但是这空气真新鲜。”
顾北知靠在车门上,他紧了紧领口,见季然每说出一个字时都呼出去一口白气,没忍住泼了盆冷水:“你说的,应该是新鲜的二氧化碳。”
论煞风景,顾北知排第二,没人争第一。
玩笑归玩笑,毕竟露营地是按时计费,拿着微薄薪资又承包了此次出行经费的许长川,带头将占用了车内大部分空间的帐篷先拿了出来。
季然和刘屿安也是现成的劳动力,几个人很快就将满满的物资摆了一地。
除去他们本就是俊男靓女外,光是面前这些东西也足够惹旁人多看几眼了,毕竟这种搬家似的露营也是闻所未闻。
许长川斥巨资租的是独立两室结构的大帐篷,当时户外店老板极力推荐,说的天花乱坠,甚至让他觉得如果不租这顶会后悔一辈子。
收纳箱和折叠桌椅摞起来得有一人高,顾北知靠在上面懒洋洋开口:“你不会真想在这里过夜吧?”
许长川活动了这几下额头有些微微出汗,他用手背蹭了一把,一边脱掉身上羽绒服一边开口道:“过夜费都交了,你别靠那儿当大爷了,过来搭把手。”
顾北知实在被许长川的碎碎念烦得不行,拿起旁边的说明书扫了两眼,这才屈尊过去跟他配合。
徐潇潇作为拿到过警界运动会女子铁人三项铜牌的刑侦大队一枝花,练野外生存都不怕,露营这种小事情更是不在话下,她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包薯片塞进温梨手里,看着两人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活儿我们熟,你俩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温梨和时辰这种没有实战经验又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纠结一番还是决定不去给他们添乱了。
于是两人十分听话地端着小板凳躲在避风处,你一口我一口十分和睦地吃起了那包已经被压得稀碎的薯片。
现在的帐篷搭建起来十分方便,只要将支架撑起来,底端用钉子固定住,基本的轮廓就已经出来了。
许长川身上穿着单薄的卫衣,宽肩窄腰,一举一动尽显身材,浑身上下散发出男性特有的荷尔蒙。
时辰见旁边还有小姑娘偷拍,用肩膀拱了拱温梨,嘴上打趣道:“你男朋友也太帅了吧。”
温梨正从袋子里仔细挑拣着比较完整的薯片,闻言抬眼,随后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移回到手里,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喜欢一个人时,眼底的好感根本藏不住。
时辰很了解温梨,尤其是在她提到许长川时,对方给出的反应令她更加确信了:“你是认真的?”
这话令温梨的笑意僵在唇边,她动作一顿,没有作声。
时辰心里‘咯噔’一下,但又煞有其事夸张地拍了拍对方肩膀安慰道:“嗐,没事,认真多好啊,你们要是结婚了我可要当唯一的伴娘。”边说边用手戳了下温梨那满是胶原蛋白的脸颊,笑意满满,“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其他的有我呢。”
温梨嘴里的薯片没有完全嚼碎,咽下去的时候硬块喇到了嗓子,她把手按在脖颈处轻轻皱眉。
伪装之下,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摇。
“我们不会结婚。”温梨态度笃定,像是告诫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和许长川结婚。”
“温梨,这么多年,我能看出来这段时间你是真的开心。”时辰轻轻拉着她的手,“而且现在警方怀疑的目标是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
温梨垂眼,她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表面纤细柔软,实则却沾满了鲜血,有些自嘲道:“从小玫被害到我妈妈去世,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
时辰眼神一阵动容,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惆怅。
“所以啊,辰辰,我和许长川之间,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利用。”
“这话你自己信吗?”
温梨玩着时辰的手指,只是笑笑,避而不谈。
时辰语气不禁有些急促:“温梨,以前你想报仇我不拦着,因为我也觉得这世界不好,对待恶人我们就要以暴制暴。”她停顿了一秒后缓缓开口,“但许长川改变了我,他家在京市很有地位,他可以保护你,甚至能救你。”
温梨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许长川身上,松开时辰的手:“人被什么保护,就会被什么限制。事情是我做的,他早晚会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说完,她甚至歪头对时辰笑了笑,“你说,他会亲手抓我吗?”
没等时辰开口,温梨长出一口气耸耸肩,故作轻松道,“不过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
“温梨!”时辰急得低声斥她,声音流露出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接下来的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你能不能不要再参与了。”
“辰辰,为什么?”温梨顿了顿,眼底凉薄,“我的亲人明明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从一开始应该置身事外的人是你才对。”
为什么要帮助温梨复仇?
除了两个人是好朋友外,最主要的原因时辰没有跟对方提过。
校园暴力。
这是孩子极致的恶,同时也是禁锢受害者一生的枷锁。
那些砸在身上的拳头,那一道道赤裸嘲笑的视线,还有至今都残留在身上的疤。
时辰的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瑟瑟抖动的睫毛雾气蒸腾,她下意识摸着自己总是戴着红绳的手腕,视线躲避,故作轻松道:“温梨,你好过分,这就打算过河拆桥了吗?”
时辰很少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是温梨坚挺的后盾。
温梨伸手轻轻揽住时辰的肩膀,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柔声道:“辰辰,在你陷入沼泽的时候,我也想带你一起逃。”
时辰忽然静了下来,她心中一颤,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窒息的几乎连嗓音都变得嘶哑:“梨子,其实我的人生,也是被他们夺走的。”
这句话如同装满了水的瓶子被丢进江河中,混着泥沙,慢慢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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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搭好了,野炊用品也都收拾好了,徐潇潇朝她们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都弄好了,许队刚刚夸海口说要亲自下厨呢。”
温梨轻轻按住时辰的胳膊,仰头对徐潇潇笑道:“你慢点跑,这地上有水,小心滑。”
徐潇潇面对温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收敛起性子,听见这话她脸上有些热,不知道是方才跑那两步还是被对方盯着的缘故,降低了分贝道:“你们也都饿了吧,咱们先过去吧。”说罢,又多看了两眼时辰,“辰辰,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时辰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说完她接着用手搓了两下脸颊,恢复了些血色。
徐潇潇也没多想,转身在前面带路。
温梨起身时拽了一把时辰,随后自然而然地挎住了对方的胳膊,像聊天一样随意,说出去的话却惊人:“世界不公,那我们就是规则。”
“你还是决定要自己动手吗?”时辰有些犹豫,“可许长川他……”
“辰辰,你觉得他像不像太阳?”温梨轻笑起来,眼睛看着不远处指挥着刘屿安搬东西的人,“永远发光发热,永远热情耀眼。”
时辰视线也看过去,沉默一秒,肯定道:“他可以温暖你。”
温梨摇头,她心中甚至生出一丝疯狂的想法,如藤蔓萦绕野草飞涨,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我不想被太阳温暖,我只想戳破这个太阳。”
时辰脚步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温梨搀扶着她差点要被自己绊倒。
温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眼中的阴霾只是错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辰辰,这样的太阳应该去照耀更多人,不应该只停留在我这里。”
时辰看向温梨,没有开口,但眼中尽是不赞同。
“你别这样看我。”温梨笑了声,她娇俏的脸庞在背光地方却染上了阴郁,“甚至啊,我希望许长川永远都不要试图来救我。”
“为什么?”
温梨的神色温和,声音却喑哑地如同腊月寒风般刺骨。
“因为我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忍不住亲手把他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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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川所谓的亲自下厨就是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像食堂大师傅一样,给每个人面前的泡面碗里盛满热水。
“对号入座啊。”许长川双眼像雷达一样扫射过去,见徐潇潇越位了连忙吼了一声,“你的那碗是番茄的,这是你嫂子的。”
“见色忘义。”徐潇潇小声嘀咕了一句,恋恋不舍地坐到了旁边。
温梨脸皮薄,她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香辣牛肉味的泡面,正想跟徐潇潇换,许长川一个箭步跨过来,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别给她,这里面我多加了一根肠。”
温梨抿唇笑了起来,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我的男朋友,原来也会假公济私。”
许长川用食指点了下她额头,又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要是让徐潇潇听见了,她能在队里念叨我一年。”
温梨极其听话地点头,乖巧的样子让许长川心下一软,没忍住在她脸颊旁亲了一口。
不料,这一幕正被姗姗来迟的刘屿安看到,他如杀猪一般叫了出来:“许哥!非礼勿视!”
正囫囵吞泡面的徐潇潇双颊鼓鼓的,她抬头用眼神向对方询问发生什么了。
刘屿安学西子捧心,没有回答徐潇潇的问题,反而哼哼唧唧地凑到时辰身边,把一杯刚刚温好的牛奶递给她:“都是单身狗,咱俩相互取暖吧。”
活该你单身。
时辰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来,心里诽谤着。
顾北知站在两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的后槽牙隐隐作痛:“小刘,东西搬完了吗?”
刘屿安只觉一阵寒意从耳边传来,他回头发现站在那里冷得像根冰柱的顾北知,讪讪道:“都搬出来了,顾法医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车锁了吗?”
“锁了吧。”
刘屿安被对方看得有些心虚,掏出车钥匙还未开口,只见时辰从他手中抽走,将温热的牛奶还给他:“你先喝,我围巾落车里了,顺便去锁车。”
“诶,我跟你……”
刘屿安话还没说完,正欲起身去追时辰,只见顾北知一把按下他的肩膀,不痛不痒道:“喝你的牛奶。”
“顾……”
顾北知转身前定睛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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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来到车旁,脚步一转坐进了前排的驾驶室。
座位很靠后,她一边将座位往前调一边小声嘟哝:“腿长了不起啊。”
待距离合适后,时辰顺手将暖风和收音机打开,整个人沮丧又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长出一口气。
温梨其实说的对,这世界不公,那就用她们自己的规则和方式来维持正义。
时辰手腕内侧的那道浅浅的疤隐隐作痛,收音机里的轻音乐也无法阻挡她耳边萦绕着那些男生女生的叫嚣和辱骂。
她仿佛置身于密闭的空间里,想凿开一个洞放自己出去,可身体像被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怎么也挣脱不开。
“躲清净来了?”顾北知的声音跟冷风一起钻进来。
关门的动静有点大,时辰的身体也跟着轻轻颤抖了一下。
人在脆弱的时候,一丁点刺激都能让委屈无以复加。
时辰听见这冷嘲热讽的话,没有抬头,一股酸意涌上鼻尖。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装作刻薄样子,却还是没控制住声音的颤抖:“看不出我在躲你吗?”
顾北知听出了她声音不对,偏过身子,想拉开她看个究竟,可手还没落在她肩头却在半途在空中顿住,蹙着眉:“你哭了?”
时辰喉间一哽,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她心里那股酸涩怎么也压不住了,几乎是下一秒就红了眼。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声,豆大的眼泪打湿了睫毛,沿着手背划进衣袖里。
顾北知见她这副样子,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喘不上气。他内心煎熬,声音不觉地带上了命令的口吻:“时辰,看着我,说话。”
一只大手落在时辰肩膀上,她知道那是顾北知。
可隐藏在黑暗中,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桩桩像厉鬼一般朝她袭来,令她无处遁逃。
时辰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抬起头,神色晦暗酝酿着团团怒火,眼泪顺着眼角肆无忌惮地流下来:“你想让我说什么?还是你想看我现在到底多有狼狈?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啊。顾老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喊到最后只剩下喑哑的气声。
顾北知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硕大的泪珠似决堤的洪水般扑簌扑簌的落下来砸进他的手心。
时辰气急,不管不顾地低下头,牙齿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了下去。
顾北知没有躲,他倒吸一口冷气,任凭眼前的人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时辰哭累了,疲倦感渐渐将她吞没,人也短暂地恢复了理智。她松开顾北知的手,看着上面清晰可见的一排牙印,尴尬袭来,不自然地偏过头。
而原本在播放轻音乐的电台,此时插播了一条突发新闻。
“本台紧急插播一条突发事故,现寻找目击证人和知情者。本市一名网约车司机阎某,于清晨驾驶车牌号为宁Ac2344的小型轿车,自三环路行驶到月青……”
主持人突兀的声音令车内气氛凝固住。
时辰心头一惊,她怕顾北知起疑,来不及关掉收音机,双手下意识去捂对方的耳朵,一双美目瞪得铮圆。
顾北知被眼前这突然袭击给惊住了,他喉结吞咽了下,心跳过速。
“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重复……阎某驾驶的小轿车自三环路行驶到月青山附近发生坠崖事故,警方现寻找目击证人……”
新闻播放的时间很短,对时辰来说却格外煎熬,主持人尾音落下的同时她迟疑着收回手,回避着顾北知灼人的视线,喃喃道:“你,疼不疼。”
顾北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电台里播放的内容,他将对方的手重新拖回到自己脸颊上,双眸微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认输,又像是寻求自我解脱。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每个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气,带着不均匀的呼吸声,令人听不真切。
“时辰,我后悔了。”
“当年,我就不该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