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审讯室的这把‘悔过椅’上。
虽然他没带手铐,身上穿着机器猫的卫衣,因为从宿舍赶来,脚上甚至还是去年内务考核评选第一名时,发放的印有‘内务标兵’四个字的定制拖鞋。
可是面对周围这冰冷冷的环境,和眼前这两个穿着检察官制服,面色凝重像教导主任的人时,他即使没做过亏心事,也有些坐立不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被审讯前,坐在这里的犯罪嫌疑人都会要一杯水了,因为他现在也觉得口干舌燥。
为了打消自己这种消极心虚的情绪,程浩在心里默背党纲建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他敢保证,如果此时让他写申论,肯定能拿满分。
“程浩是吧?”
其中一名看起来和蔼可亲,年纪偏大的检察官翻开手中的警员资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声音沉稳,“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程浩的目光对上提问的人,对方的视线像一把钩子似的扫过来,让他恨不得把自己小学时候偷拿了同桌半块橡皮的事情都老实交代出来。
“你干刑警多久了?”
程浩想了想:“也有三年了。”
旁边一名年轻一点的检察官,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道:“我看你们队伍挺年轻的,基本都是警校刚毕业?”
“这两年没来新人,他们几个老油条就光拿我和刘儿练手……”见对方疑惑,程浩挠挠头,“那个刘屿安,我们平时不叫全名。”
“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加班的时候许队经常自掏腰包给我们改善生活,还有那个新来的副队长。我们一开始觉得对方是空降兵,靠着背景上任怎么不得来个新官三把火,但是时间久了觉得这人也不错,虽然爱穿西装爱喝手磨咖啡,但是至少在专业上来说是有两把刷子的。”
程浩和刘屿安作为刑侦一队的两大喷子,只要一开始说就收不住了,“对了检察官同志,你们在这里待多久,明天周三,食堂有红烧狮子头,这可是我们局大师傅的拿手菜,你们一定要尝尝。”
“是吗?”对方听后笑了笑,“那你跟刘屿安关系怎么样?”
“也挺好的啊,我俩一个宿舍。”
可能是真的问心无愧,程浩面对提问的人毫无防备,就差连刘屿安平日里磨牙打呼的频率都跟对方和盘托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程浩从冷冰冰的审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不知不觉昏暗了不少,而自己在里面待了大半天竟然对时间的流逝毫无察觉。
他看着头顶暖黄的灯光,不禁感叹道:“还是外面的世界好啊。”
而此时,房间内的两名检察官正在翻看着刚刚记的笔录。
年轻的那个姓李,他看向旁边鬓角有些发白的人,皱着眉头道:“张组长,您说刚刚咱们问的那个程浩说的都是真话吗?”
最高检前两天接到群众的匿名举报,宁城市局刑侦一队的警察刘屿安是1·21专案的凶手,并且在宁城一带涉黑。
省厅和全国扫黑办对此高度重视,于是特意成立了专案小组来这边调查,而张春生便是此次专案小组的负责人。
他对如何拿下刘屿安有着自己的思考。
许长川带领的刑侦一队虽然组建时间不长,但是有一股很强的凝聚力,这是张春生在前期调查过程中偶然发现的。
就单拿1·21专案来说,起因无外乎就是许长川组织的这次露营活动。
在他们以往的调查对象中不乏有领导高管,但是能把下属混成兄弟的却很少,许长川算一个。
关于这次露营的过程,他们也从市局的法医顾北知那里听说了。
同去的人除了在职警务人员外,还有两名社会人员。
一名是红星小学在编老师温梨,也就是许长川的女朋友。
另一名是从三院离职的医生时辰,是顾北知口中自己曾经的学生。
李检察官看着张春生,若有所思问:“组长,您觉得这几个人当中,有没有刘屿安的帮凶?”
张春生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小李,刘屿安现在还是警察,目前也没有他实质性的犯罪证据,咱们作为检察官的基本准则是什么?”
“忠诚、公正、清廉、严明。”
“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偏不倚,不枉不纵,切实维护程序公正和实体公正,我们检察官作为法律监督的执行者,更要牢固树立公正执法的意识。”
张春生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水,语气有些沉重,“所以,凡事不要轻易下结论。”
“好的,组长。”
张春生看了看时间:“刘屿安那边也等的差不多了,咱们过去看看。”
隔壁的审讯室里只有刘屿安一个人。
他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了,期间除了小毛给他送水送饭外,没有一个活人出现。
凭借着一点点对外界的感知和身体发出的疲惫信号,他猜测现在已经过了零点。
墙角那个一闪一闪的摄像头,密闭的空间空气流通的声音,椅子上的铁环在微暗的灯光下闪着让人不舒服的寒光,而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审讯手段,为的就是耗尽人的耐心。
刘屿安仰身倒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袋里却在思考着,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检察院的人来这询问自己。
是关于警队内部纪律作风,还是……
张春生和李检察官并没有直接去审讯室,反而来到旁边的观察室。
“怎么样?”
张春生看着玻璃那边的人一脸平静,“有什么异常吗?”
一直观察着刘屿安的记录员和观察员同时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的异常,而且,他太放松了。”
这两个人虽然也是市局的,但跟刑侦一队的人并不熟悉,其中一人继续道:“不像是等着询问的,反而像是……”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人就给他一肘击。
“像是什么?”张春生并不介意,示意对方继续说。
“加班。”对方小心翼翼开口。
张春生笑了,他看着里面的人,确实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淡定。
刘屿安跟程浩年龄相仿,他还以为两人多少有些共性,但这么看,接下来的询问过程想必会比预计的还要艰难了。
“刘警官,不好意思等久了吧。”
张春生的话音,随着开门声同时传进刘屿安的耳朵。
他慢慢睁开眼睛,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心情却是格外的平静。
“两位检察官,这么晚还要来工作,是你们辛苦了。”
刘屿安的表现也令张春生刮目相看,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对方面前已经空了的纸杯,斜睨了李检察官一眼:“再给刘警官倒杯水吧。”
“不用了,我晚上一般不怎么喝,怕起夜。”
刘屿安见对方起身,伸手在水杯上挡了挡,直言不讳道,“这位……”
“我姓张,我同事姓李。”
“张检察官,我知道大家时间都很宝贵,我在这里也坐挺久的了,不如直接进入正题吧?”
张春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刘警官,你觉得咱们这次的正题是什么?”
刘屿安经历的还是少,被对方突然反问住了,犹豫了一下道:“是我们被群众投诉了?还是在办案过程中有处理不当的地方?”
“你说的这些应该归督察总队管,我们是检察院。”
刘屿安皱了皱眉:“那我真的不知道了。”说完耸了下肩膀,像是开玩笑道,“劳烦检察院出动,总不能是因为谁违法乱纪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张春生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刘屿安微微上扬的嘴角僵在唇边,他的心跳此刻开始狂跳,连带着说出的话都轻轻发颤:“张检察官,我刚刚是说笑的。”
“可我没有开玩笑。”
张春生将自己手上的照片轻轻推至刘屿安面前,眼神却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一字一句道,“1月21日当天,你是怎么发现死者的?”
照片上的人是阎勤,他身上有着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些不由得将刘屿安带回到了案发当晚。
“当晚我跟许队他们在一起看电影……”
刘屿安的记忆力很好,他虽然没有怎么看电影情节,但是却能把里面出现了几次吓人的怪物如数家珍。
后来说到自己单独行动的时候,他忍不住攥紧了面前的纸杯。
“我是先去了一趟帐篷外面的洗手间,后来觉得山里的空气新鲜,停留的时间便长了些。”
“当时外面只有你一个人吗?”
刘屿安点头:“许队他们在帐篷里休息,因为山里天黑得早,其他露营的人也都在自己帐篷里没有出来。”
张春生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冷了,本来想回去,但是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多了好多苍蝇。”
李检察官笔下一顿,只见刘屿安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冬天本来应该蚊虫比较少,再加上还是大山里,我就觉得很奇怪于是过去看了看,接着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起初我还以为是有人狩猎。”
“然后呢?”
“然后……”
刘屿安死死咬着牙,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脑海里都是阎勤当时的死状,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爬满了虫蚁,白花花的肉暴露在空气被冻的青紫,还有喉咙那处皮肉外翻可怖的血窟窿。
“我发现了死者,也就是1·21专案的受害者,阎勤。”
“你发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吗?”
刘屿安咽了下口水,他垂眼:“应该是。”
“应该?”
“我当时有点被吓到了。”他有些无措地将纸杯捏成一团,“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查看死者生命体征。”
李检察官将这一点着重记录下来:“接着你去了哪里?”
“我跑回帐篷里了。”
“你从案发地跑回帐篷一共用了多长时间?”
刘屿安想了想:“大概一两分钟。”
张春生看着对方的状态,决定趁热打铁,他又将一张新照片展示在刘屿安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认识吗?”
刘屿安抬眼,他后背一僵,不由自主地点头。
“这把刀是在月青山的废品回收站发现的。”
张春生点到为止。
听见这话刘屿安微微松了一口气:“顾法医当时在分析会上说过,凶手的凶器很可能是这种水果刀。”
“我们确实在这把刀上发现了属于阎勤的血液反应。”
“那太好了,我们正愁找不到凶器呢。”
刘屿安顿时来的精神。
张春生盯着他的反应,淡淡道:“但我们同时,也发现了他的购买记录。”
“购买记录?”刘屿安有些惊讶,“不是只有管制刀具才有购买记录吗?我都没想过随手买一把水果刀也能被查出来。”
“大概正是因为你想不到。”李检察官小声嘟哝了一句。
刘屿安没听清,只见张春生清了下嗓子:“刘警官,那我就不绕弯子了,这把刀的购买者是你。”
哈?
刘屿安失笑,他连忙摆摆手:“张检察官,您误会了,我确实买了一把这样的刀子带过去,但是后来也带回家了啊,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废品回收站。”
“刀子在家?”
刘屿安下意识点头。
“确定是在你这里?”
张春生又重复了一遍。
刘屿安舔了下嘴唇,心里却在想。
温老师是许队的女朋友,那就算是一家人,四舍五入也可以算在他这里吧。
张春生眯了眯眼睛,见旁边的人想说什么,他伸手挡了一下。
“那太好了,刘警官,今天咱们就先到这里,麻烦你一会儿回趟家把刀子带过来,这样也方便我们调查。”
“现在就要吗?”
“不方便吗?”
早上刘屿安刚把温老师送去军训,此时她家里肯定没人,不过许队应该会有备用钥匙吧。
想到这里,他看着对方收拾东西的动作,摇了摇头道:“方便,我回去拿。”
单靠审讯,就算是一般的嫌疑人都不足以逼出真相。
要想得到最后的结果,还要在审讯室外同样对他们施加强大的精神压力,迫其就范。
李检察官盯着刘屿安走远的背影:“组长,我们需要派人跟着吗?”
大约沉默了两三秒钟,张春生才缓缓开口:“找个面生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