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骆小荷一案因为当时迟迟没有进展,宁城从各单位抽调了很多精英骨干参与调查,牵涉到了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等多个机关单位。
经相关部门领导相继商议讨论后,为了平息当时给社会带来的恶劣影响,最终决定在现有基础上结案。
但也正因为案件相关线索缺失,终审的时候,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并没有判处嫌疑人故意杀人这一罪名。
张春生曾多次下基层,跑线索,为得就是找到那个并没有提交给法院,但是在受害者身上发现的查不出dNA的精斑持有者。
他还根据犯罪心理专家给出的侧写报告,私下排查了很多嫌疑人,但在更深一步调查中他们都不符合这些侧写画像。
许长川打断:“难道是侧写有误?”
张春生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人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质疑,他点头:“当时调查案件的专家确实是在完成犯罪侧写的时候犯了个错误。”
“什么错误?”许长川问。
“他认为凶手是经历过严重的情感挫折才会仇视女性。”张春生答道。
“实际上呢?”许长川继续问。
张春生并没有回答许长川的这个问题,反倒是温梨替他解答:“实际上,凶手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满足私欲?”许长川喃喃重复。
张春生看向温梨:“你有什么证据?”
温梨挑眉,有些理直气壮:“他亲口跟我说的。”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许长川细细思考着。
如果按照温梨的说法来看,那么用最普遍的犯罪类型进行定义的话,八年前的骆小玫案件,不过就是一起强奸杀人案。
许长川突然开口:“你当时跟韩修文的录音内容里提到了书店,里面指的那个受害人是不是阎朵?”
张春生眼里浮现疑惑,这一细节,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温梨看向对面的两个人,弯了弯唇:“是。”
阎朵受害案,张春生在调查中1·21专案的时候有粗略了解过。
这么看,两名受害者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相似点。
都是未成年少女被强奸,脖子上都有扼痕,案发现场被布置成血流成河的惨状,甚至还有疑点重重的查不到dNA的精斑。
张春生脑海里闪过一个词,暴力型性犯罪。
与其说是满足私欲,不如说是泄愤。
他之前并没接触过韩修文,只是听说对方是个大学教授,因为被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女孩用碎玻璃刺伤,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
假设对方是阎朵案的凶手,能让受害者放松警惕主动将他带回家中,那么他身上一定具备某种吸引。
韩修文这种道貌岸然,在外表上又有一定的欺骗性的,确实很符合案件嫌疑人的画像。
只不过,这些都是他们的猜测,并没有实证。
再加上,如果韩修文真的是这两起案件的凶手,那么势必会让八年前的案子重回人们视线。
时过境迁,当年调查案件的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人已经升迁到很高的职位。
一旦重新调查,平反冤案,交还给世人一个真相的同时必然要对当年的相关人员追责到底。
正所谓牵一发动全身。
首当其冲被问责的,肯定就是当年负责侦办这起案件的现公安局局长,时钟林。
许长川的双手有些沉重,他敲击着键盘,每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张春生盯着温梨的脸,捕捉着她的表情:“轻松的话题聊完了,温梨,我们来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吧。”
温梨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咱们先从最远的时间,去年的12月份说起吧。”张春生余光看到许长川紧抿的唇线,目光依旧聚焦在温梨,“我记得你跟许队认识是因为相亲吧?”
“对。”
“也是去年的12月吗?”
温梨点了点头,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张检察官,这跟今天的询问有关系吗?”
“当然有。”张春生转头问许长川,“不知道你对当天的相亲印象深不深刻?”
许长川不喜欢跟别人讨论自己的私事,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印象很深。”
温梨听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对方,只见他继续道,“因为当时我们没聊几句,我就出现场了。”
张春生说:“是宁城近两年来的第一起命案,很凑巧,就是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发生的。”
他沉下声,身子往后靠了靠,双手抱肘,脸上却笑眯眯的,“更凑巧的是,许队给你做了不在场证明。”
温梨心中有些诧异。
她以为张春生会象征地迂回一下,没有想到会问的这么直白。
见温梨没有马上回答,他拿出了钱昕的照片放在桌子最左边的位置,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边接着说,“不出一周,同样的作案方式又有了第二名受害者。”
张春生把陈子曦的照片放到了中间的位置,随后拿出第三张,“今年年初,月青山,第三名受害者。”
温梨瞳孔缩了缩。
张春生心里有了底,他身子前倾,目光紧紧盯住对方,仿佛要将她钉在椅子上似的,慢慢地开口:“三起命案,其中两起在案发时你都跟许队长在一起,确实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觉得三位受害者,谁跟你有关系?又或者我这么说,你可能杀了谁?”
“张检!”
许长川对张春生的问询态度和话术存疑,打断了他。
这不是问询,更像是诱导和逼供。
温梨紧紧抿住了唇,一言不发。
张春生见对方无论表情还是肢体语言都不像最开始那样轻松自在,他知道诈对了。
他给许长川做了个手势,决定乘胜追击。
“温梨,你知道无论什么人,只要进了审讯室,不吐出点什么是不可能出去的。何况,你可是被警方当场抓到有行凶嫌疑的。”
张春生刻意停顿了一秒,“行凶对象还是刑侦的副队长,如果按照袭警罪的话,你持有管制刀具,严重危害了他人身安全,至少要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温梨像是并不介意自己多了这项罪名,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许长川,轻笑一声:“许警官,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张春生突然觉得有点像电灯泡,他的背靠在椅背上,摸了摸后脖颈略显疲惫道:“许队,我就说还是你们年轻人之间方便沟通,和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说不到一起了。”
已经套出了大部分信息,张春生也算是将杂乱无章如蜘蛛网一般的线索,抽丝剥茧慢慢整合到了一起。
他朝许长川抬了下手:“各司其职,我们检察官还是好好干辅助工作吧,许队,我给你叫个新的书记员进来。”
说完,张春生起身边要走。
温梨却一反常态地开口喊住了他。
张春生回头。
温梨是知道张春生这个人,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身影,这么几十年如一日地奋战在一线,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
她稳了一下心神,尽量自然地开口:“谢谢。”
张春生沉吟着,静静地看着她:“谢什么?”
“谢谢你记得小玫。”
-
韩修文眼前是温梨白皙纤细的脖颈,他的手慢慢地往下滑去,轻轻拢住,感受到那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的脉搏。
下一秒,场景换成了美女邻居来敲门。
她的手指被玻璃碎片割破,身上有女人特殊的香气,此刻混着血腥味,复杂又浓烈,好闻极了。
韩修文给她擦拭伤口的时候心底那股躁动在极限边缘,马上就要按耐不住了。
这时,温梨突然开口了:“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
韩修文转头,似乎想要去看她,但是双手反而被面前的陌生女人按住。
顷刻之间,他注意到地面上反射出的冷冷的光,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一瞬间,看见了温梨那双冷到极致的眼睛。
绳子一下松落,温梨双手脱绑,她捏住那块玻璃碎片,猛地朝韩修文挥去。
韩修文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眼前一黑,对方速度之快让他连痛觉没有感受到,右边从太阳穴到眼角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流下黏热的鲜血。
他弓起腰,后知后觉般地沉闷地痛吼出声。
时辰趁其不备,双手猛地用力将韩修文的胳膊拧到身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腰背,将他整个人摔到地上。
“你们!是一伙的!”
韩修文奋力挣扎着,成年男性的力量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愤怒到极点的时候突然的爆发力更是如此,让时辰如同蚍蜉撼树一般。
“梨子!快!”
温梨没有犹豫,她眼底闪着寒光,将手中的玻璃稳稳地插进韩修文的喉管中。
瞬间,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因为有了刺阎勤的经验,温梨这次躲闪的很快,只觉得脸上泼来一阵温热,红色的裙子上一点血迹都没有沾到。
韩修文在失去意识前,只记得那抹玫瑰一般艳丽的风景。
“病人醒了!快去叫主任。”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大夫,你现在喉部受伤不能乱动。”
韩修文嗓子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医生见状连忙制止了他。
韩修文身上的麻药劲儿过了,全身像被汽车碾过一样,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
市局,审讯室。
时钟林提着一口气,来到付子兮对面落座,预审的两个人并没有离开,反而是重新搬了一把椅子直接放在桌子旁。
“怎么,听说你要见我才开口?”时钟林面色如常地说。
付子兮看着面前衣冠楚楚实则伪善的人,笑了起来,牙齿白森森的,嘲弄道:“时局,今天过得开心吗?”
时钟林咬了咬牙,平静道:“托你的福,还不错。”
“也是,自己儿子安全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付子兮,你也是学法的,你应该知道这种危害社会的行为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你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身警服和警徽吗?”
付子兮笑了,他耸了耸肩:“所以我才从来不穿警服。”
他话音一转,看向时钟林的眼神有些锋利,“时局,那您呢?这八年来,您半夜入睡的时候想过杀害小玫的真凶还在逍遥法外吗?想过别人努力那么多年,勾心斗角,费尽心机都想要得到的位置,您不声不响就坐了上去了,良心还安吗?”
时钟林曾经夜不能寐,怎么会睡的安稳。
他当年也是有理想有正义感的一名警察,只是被眼前的利益和家庭的重担蒙蔽了双眼,他想出人头地,想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得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
他做过基层民警,好不容易调到了刑侦支队,因为没有背景只能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受伤更是家常便饭,苦差事累差事永远都是他第一个上,但是一等功荣誉奖状却统统没有他的份。
时钟林没有抱怨过,因为当时他年轻气盛,总觉得警察的职责就是要为人民群众,保家卫国,匡扶正义。
他结婚了,有了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但妻子身体不好,全靠他的死工资来维持家用,生活负担一下子都压在他的肩膀上,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
后来妻子去世,他遇到了一个省厅领导的独生女。
对方穿着高级定制的服装,手提包的价格比他一年的工资都多。
她对于困在底层打拼的时钟林来说,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颗星,不仅照亮了他的生活,更照亮了他的前程。
在遇到骆小玫这起令人棘手的案子时,时钟林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信念,他为了让领导面子上有光,夸下海口择日破案,因此便将线索隐瞒知情不报,这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小卢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记录,动作停了下来,审讯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时钟林眼眶微微泛红,他抬手示意小卢不用顾忌什么,照实记录便是。
敲击键盘的声音这才再次响了起来。
“付子兮,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时钟林的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头,他有些不舍地用掌心摩擦着身上的警服裤子,“你是在替八年前的受害者寻仇,见我,也是为了了结一桩心事,对吗?”
“也不仅仅是了结心事。”付子兮眼睛黑沉沉的,“当然也是为了把你拉下马,最好能拉进泥潭里再踩上两脚,让你永不翻身,这样我才算是真正的为小玫出了这口恶气。”
时钟林闭上眼睛,他似乎感受到了房间内循环吹进来的风。
风。
原来是这么自由自在的味道。
片刻后,时钟林再次睁开眼睛,他起身面向旁边的单向玻璃,严肃恭敬地敬了一个标准的礼,随后将自己身上的警徽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这张桌子上。
“付子兮,出了这个门我会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但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跟你说。”
付子兮一脸嘲讽:“局长大人,还打算给我讲一遍配合警方调查,坦白从宽的大道理吗?”
时钟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拂过警徽,沉声道。
“我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仍想做一名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