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日
宁城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开庭审理这几起故意杀人案,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围在法院门口,他们都在等着第一手消息。
许长川作为检察机关的证人出席。
他坐在第一排,身上穿着笔挺的警服,扣子严丝合缝的系到了最上面,头上戴着警帽,不苟言笑的样子十分让人敬畏。
经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人民法院最终判决,种墨和程石因受贿罪、组织卖淫罪和嫖娼罪,数罪并罚,分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和十年。
韩修文因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和嫖娼罪,数罪并罚,依法决定判处死刑,缓期半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元,限制其减刑。
付子兮经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人民法院以受贿罪、故意伤害罪和妨碍公务罪数罪并罚,依法决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十万元,追缴个人违法所得共计人民币一百三十万元。
这场全市乃至全国都极为关注的审判,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
期间不乏他们的亲朋好友哭诉,犯人为自己开脱,乃至律师们的舌战群儒。
但许长川依旧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就连身子都没有挪动过一下。
“带被告上庭。”
直到,最后一名被带上法庭的人出现。
许长川僵硬的身子这才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看着穿着单薄的衣服和看守所里橘色的马甲的人,眼眶微热。
“请公诉人开始陈述。”
张春生的视线落在温梨身上,长时间的辩论让他已经有些口干舌燥,嗓音沙哑,但是他知道,所有的秘密和真相都在温梨身上。
“被告,请问你是否杀害了阎勤。”
温梨从坐在被告席上后,就一直没有抬头,她知道身后第一排坐着的人除了记恨她的死者家属和亲友,就只剩下好久不见的许长川。
她开口:“是。”
“你这个贱人!杀人犯!”
阎勤的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但是他的亲戚却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温梨身上。
“肃静!”
法官敲了敲法槌,整顿秩序。
张春生没想到温梨会这么痛快的交代,他沉默了两秒后,继续问:“被告,请问你是否还杀害了钱昕。”
温梨沉默了。
张春生皱眉,他看了一眼法官和对面正在翻阅资料的辩护律师,肃声道:“被告,请问你是否还以致死的目的捅伤了韩修文。”
温梨能感觉到后背的那道目光,炙热得快要把自己灼烧了。
她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张春生,像法律系大学课堂上一名求知的学生般提问道:“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张检察官,如果故意杀人和故意伤害两种罪名附加起来,我是不是没有减刑的空间了?”
“如果你坦白交代,认罪态度积极,从法律和道德两方面,会给你做量刑考虑。”
温梨想了想,无论再怎么坦白从宽,都无法否认杀人的既定事实。
结果无外乎是从死刑减到无期徒刑,或者坐个十几年的牢,这三者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张春生见她似乎在思考利弊,特意提醒道:“如果你能交代出共同犯罪的人,可以算立功表现。”
温梨笑了笑,她歪头看向对方,目光清亮:“我承认自己的杀人事实,并且没有同伙。”
她顿了顿,明显感觉到后排的人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强压下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冷声道,“只可惜,我当时没有真的捅死韩修文。”
“温梨!”
一声低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沉寂。
法警走到许长川身边,示意他保持安静。
许长川目眦欲裂,他死死咬着后槽牙。
她这是说的什么话,在这种场合下公然挑衅法律权威,她是不是真的不想给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和余地了,他恨不得冲到对方面前摇醒她,看看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的流程就再简单不过了。
审判长看着肃静的法庭,高声道:“传证人上庭。”
许长川站起身,恭敬地鞠躬,礼貌得体。
一些露在外面细微的伤口已经愈合,警服勾勒出他清瘦有力的身材,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作为公检法的证人,他知道在这个场合上自己很多话不能当着温梨的面问清楚,只能照本宣科的将事实讲出来,并且不能添加任何主观感情色彩。
“证人,请宣誓。”
许长川脱帽,先是向审判长和检察官行了一个注目礼,随后声音坚定地读着面前的宣誓词。
“我作为本案证人,保证向法庭如实陈述证言。如有意作伪证或者作虚假陈述,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宣誓人,许长川。”
张春生参与过很多次案件审理,也看过太多的物是人非和感情纠葛,唯独觉得面前这两人看似平静的情绪下却翻涌着极大的悲伤。
让他这个心硬的人,都不忍看下去了。
另一名公诉人开口询问:“证人,请问你是否负责刑事案件的工作?”
“是。”
“在调查过程中是否发现了被告犯罪事实?”
“……是。”
“请问……”
许长川身为警方的证人,他只能机械地回答这些问题,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
“辩方律师,你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温梨没有请律师,所以这次还是法律援助。
上庭的是一个刚考下来律师资格证还没有开庭经验的小女生,她在前期了解过温梨,知道对方还是自己南大的学姐,原本想着这案件有隐情,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她脱罪。
可是到现在,连温梨自己都不在乎审判结果了,她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摇头:“回审判长,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审判长,我可以多说一句吗?”
许长川突然开口,让温梨忍不住蹙眉,她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是温梨的男朋友。”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温梨坐不住了,身子不由得向前倾,一旁的法警看到立刻按住她。
“证人,你说什么?”
许长川身子坐得笔直,他低头看了一眼置于左侧膝盖上的警帽,上面闪闪发光的警徽在这种肃穆的场合下尤为刺眼,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我是温梨的男朋友,我跟她有亲密关系,在调查案件中我违法了警队纪律并没有申请回避,所以我的证词……”
“许长川!”温梨失声尖叫。
审判长敲了两下法槌:“肃静!”
与此同时,法警也按住温梨,厉声呵斥:“安静。”
温梨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她眉头紧皱,嘴角紧闭抿成一条直线,表情凝重,胸口上下起伏着:“审判长,我跟许警官已经分手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往来。”
许长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向温梨的目光专注而柔软:“温老师,我没说过要和你分手。我宣誓了,不能撒谎。”
“我不爱你!我根本没想过和你天长地久,这从一开始就场利用。”
温梨冷静下来,她看着张春生一字一句道,“张检察官,我的预谋从八年前就开始了,无论是许长川还是他队里的同事,对我来说都只是杀人过程中的棋子。我承认自己有罪,但我同样也不想在最后还要背负这种莫名的罪过。”
张春生叹了口气,他知道,温梨这话一出,就断然没有减刑的可能了。
对故意杀人犯罪是否判处死刑,不仅要看是否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的结果,还要综合考虑案件的全部情况。
对于被害人一方有明显的过错或对矛盾激化负有直接责任,或者被告人有法定从轻处罚情节的,一般不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可温梨为实施故意杀人犯罪,经过长时间预谋、策划,主观恶性极深,犯罪手段残忍,情节严重。
并且在庭上她不知悔改甚至挑衅法律权威的行为,相当于自断后路,直接宣判了自己的结局。
许长川还想继续辩解,但他身上穿着的这身警服约束着他不能藐视法庭,不能在这里撒野造次。
他不甘心地被法警带下庭,路过温梨的时候低声恳求了两个字:“等我。”
……
法槌落下,尘埃落定。
“经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人民法院一审判决,被告温梨以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包庇罪,数罪并罚,依法决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缓期一年执行。”
……
看守所
在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秘密,小组长得知一审结果后有些哗然,就连一直跟温梨找茬的小太妹得知对方被判死刑后,也震惊了许久。
温梨被送回来,她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晚上就会被直接转运到监狱。
见小太妹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当时……跟你是开玩笑的。”
“什么?”
“就是说,去你坟头……”
温梨哑然失笑,她见小太妹扭捏的表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回小太妹没有躲,她知道温梨是好人。
“那我最后教你一个词。”温梨执起她的手,在对方掌心上一笔一划的写道,“人定胜天。”
小太妹有些茫然。
“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力量去克服改造自然,每个人都有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机会,所以,出去以后好好学习,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不替自己争取?”
温梨一愣,恍然笑着:“因为我的运气已经用完了。”
小太妹懵懵懂懂地点头:“是不是像网上说的那样,这局游戏没开好,那你下辈子可要好好练号。”
温梨点头:“好,下辈子,我会记得的。”
小太妹心情有些沉重,收回自己的手,掌心微痒,忍不住攥了攥拳。
“温梨,收拾好了吗?”管教推门,看见他们在聊天,皱了皱眉,“转运时间有规定,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抱歉,我马上就好。”
温梨依旧是一副淡如水的表情,她拿起自己仅有的洗漱用品跟监室内的人一一告别,她们也都被这种诀别的气氛感染了。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从这个门走出去,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温梨。”
小太妹突然有点想哭,她咬着唇倔强地站在门口,“你怎么都不问我的名字?”
温梨没有回头,她如对方所愿,问了句:“你叫什么?”
“小玫,玫瑰的玫。”
“名字真好听,我最喜欢玫瑰了。”
温梨鼻尖一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冗长的走廊,决然地迈出门。
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像是终于可以和过去告别。
“再见了,小玫。”
……
温梨跟着管教来到了当初熟悉的会见室。
“里面的人想见你。”
管教看了眼周围无人,从温梨手中拿过她的个人物品,晃动了一下手铐,确保安全后,说道,“你只有十分钟。”
对方说完,并没有跟进去,只是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外。
温梨心酸。
她知道,里面的人是许长川,但对方却不再是他的许警官了。
因为只有借用许家的影响力,才能让她这个死囚在转运前跟他见一面,这不是一名普通刑警能做到的。
温梨走进房间,她看见铁栏杆外面的人,还没坐稳就听见他着急开口。
“温梨,我长话短说,一审结果不重要,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来替你上诉,到时候案件会移交到高级人民法院,等再开庭的时候……”
他瘦了,头发也长了,这几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眼底的黑眼圈都快赶上大熊猫了。
他是热吗?
警服外套脱掉了,只穿着里面天蓝色的衬衫。
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了皮肤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她好像真的一直都没有问,他的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要问吗?
还是算了吧。
温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在意到许长川说了什么,突然轻声开口打断:“许警官,不用了。”
许长川一愣。
只听见对方继续说道,“我根本没想上诉。”
轻飘飘的几个字,仿佛让许长川方才争分夺秒着急出主意的样子成了笑话。
“我在庭上说的话是认真的。”
许长川微张着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利用了你,现在我良心发现了,所以……”
温梨偏头,一如当初初见那般,眼眸清澈明亮,像含了一抹能看得人脸热的若有似无的笑,“许警官,你自由了。”
说完,她慢慢起身,只留给许长川一个看似决绝的背影。
自由。
什么自由?
“温梨!你站住!”
许长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越过桌子抓住两人面前的栏杆,“你把话说清楚!”
温梨冷静的看着他,没有开口。
“你生气了对吗?你是小学生吗?哪有人成天把分手挂在嘴边的,我不同意!我从始至终都没同意过分手!”
温梨紧抿着嘴角。
她的脚步停滞在原地,闭着眼睛,试图将大脑中许长川的轮廓用记忆描绘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深刻。
许长川见温梨不为所动,他面色愈发惨白,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背脊,无数种恐怖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上缠绕着,犹如一条冷血的毒蛇吐着信子缓缓爬过。
这种倍感绝望的感觉,让他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崩塌。
“我错了,温梨,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许长川压低声音,他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掌中冒出了细密的汗水,牙齿控制不住的打颤,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可我也有啊。”
“我是警察,我从考进警校那一刻起就发誓要维护法律尊严,要忠于国家,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身制服。”
“温梨,对不起,我做不到像顾北知那样潇洒。”
“我无法抛下这些,舍弃不了这些,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犹豫,我懦弱,我甚至不能理直气壮地跟所有人说你做的对,特别特别的对!你失去了亲人你想要报复,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但我不能……”
“我这些年受的教育都告诉我,我不能为所欲为,我甚至不能以暴制暴做任何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我想帮你,我想保护你,想好好跟你在一起……”
“但我不能,因为我背后的许家容不得一丝污点,我身上除了肩负警察的职责和使命,还背负了父辈的希望……”
“我好累,温梨……我真的好累。”
“但事到如今,如果真的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判死刑,我宁可不做这个警察了。”
许长川用头抵在栏杆上,一下一下地撞着。
力道不轻不重,发出‘咚咚’的声音,额头也很快红了一片。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呼吸急促而浅薄,声音哽咽道:“温梨,我求求你,别用自己惩罚我,可以吗?”
温梨听着许长川的话,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的背影微微颤抖,只有拼命咬着自己的下唇才忍住不发出一丝哭声。
那颗心,正在被她自己一点点撕碎。
“温梨,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好吗?”
许长川害怕极了,他不敢想,如果温梨拒绝他的建议,那么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可是他还没有来及好好地看她一眼。
他还想抱抱她,想亲亲她,想将这世界上所有美好都给她。
“温梨……温梨……”
一声声呼喊,像走失的小狗,更像被主人遗弃一般可怜兮兮。
温梨的指甲划破掌心,带来一丝痛感。
这也让她恢复了片刻的理智。
“许警官。”
温梨缓缓念着他的名字,缠绵悱恻,也是这辈子最后这么一次叫他了,“许长川,再见。”
说完,脚步迈出去会见室的那一刻,已心如死灰。
上诉不会有什么改变。
就算许家有滔天的权利,也无法改变她犯罪的既定事实,如果都是坐牢,长短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前半生一直都在用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遇到许长川,爱上许长川,确实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既然是意外,就该及时纠正。
她知道,只有离开自己,许长川从才能过得好。
而现在,一切都该回归正轨了,她终于可以满心欢喜地去找自己的家人了。
她,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许长川,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也是最后一次。
我最亲爱的许警官,再见了。
我们,再也不见了。
她,没回头。
温梨,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来年春天
坐落在山脚下的墓园,已经是春暖花开。
这里远离城区,地广人稀,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四周,环境清幽而宁谧。
一个梳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裙的女生走进墓园大门,周围站着几名穿着黑色西装不苟言笑的保镖。
“小许总,该回了。”
女孩闻声抬眼。
在一众保镖中站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他的身体英挺,面容俊朗,尖削的下颚显得整张脸的线条轮廓更为完美,可一双明明是很多情的双眼却透着冰冷,让人无端不敢靠近。
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但可惜对方染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实在太过非主流。
女孩失去了兴趣,下意识回避视线,与那人擦肩而过。
她哼着小曲,踩着一层层的高台阶来到最上面这处看起来最为敞亮,洒满了阳光的墓碑前。
这周围没有一根杂草,不难看出,被人精心照料打理得很好。
与其说是无人问津的墓地,不如说更像是一处别具一格的世外桃源。
女孩笑着用手拂过墓碑上的照片,里面的人同样回报以温柔的笑容,格外好看。
她从口袋里拿出自己买的那个永不凋零的塑料玫瑰花,弯腰,轻轻放置于墓碑前。
“温梨,我信守承诺,来看你了。”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我叫小玫。”
“玫瑰的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