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内,一片死寂。
坐在床上的高长恭在她走后,就合拢了凌乱的衣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将军桌。
那桌面上,明晃晃摆着砚台里研好的墨。
高长恭披衣起身,奔其而去。
他暗自松了口气,幸亏刚才他眼疾手快,听见外面有动静就立马放下研墨,找出膏药、解开衣裳假装在敷药。
也幸亏元无忧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发现他研了墨。不然她问起来,他真不好解释。
思及刚才,高长恭仍心有余悸。
他居然在放弃她的紧要关头,把坚守的动摇了。他居然真的想跟她无媒苟合,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不为人知,哪怕注定无果。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高长恭腰肢挺拔地坐在了桌案后头,所幸墨水尚未干透。
他抽出一支狼毫,蘸取砚台上半干的墨,刚劲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子,在落笔之前,高长恭心头咀嚼了许久的话,纸上仍艰涩难言。
他该如何称呼她呢?吾妻玄女?华胥国主亲启?还是……他的未婚妻?
可当高长恭狠心决然,提笔落字那一刻,便注定了,将俩人前尘爱恨一笔勾销。
高长恭到底是效仿了高延宗,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做了始乱终弃的事。
他早就知道齐国让高延宗做的那些、想拿捏华胥国主为己所用的计划,齐国今天本想让他们兄弟困住汝南女君,另一头却对外宣称华胥国主结盟大齐,借她名义趁机夺取新野。
倘若过会儿高长恭跟和她怎么样了,只怕这边军中红帐,他玷污了姑娘的身子,那头大齐的兵马已经抢了姑娘的地盘。
高长恭既知真相,就不忍看她人财两失,早就暗自决定,孤注一掷的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他想今夜随大齐兵马攻入新野时,先与她假意割袍断义,撵走她就引咎自戕。
但他又不想死的稀里糊涂,他还有话想跟她说,便背着所有人,筹划了一上午的,给元无忧写绝笔信。
桌上烛光如豆,映着执笔男子那张俊美的脸。如泰山之稳,岿然不动,动则地裂天崩。
灯下将高长恭的脸庞剪影投到纸上,他修长刚劲的手落笔迟缓,犹疑。
跃然纸上的行楷刚劲有力,开头却是“华胥国主”:
高长恭为利而来,欲与女帝争城夺地,此去荆襄之地与君割袍断义,不论谁胜谁负,今后便与元氏反目为敌。自此爱死恨生。
自河西一役,兰陵断婚为恨,蓄力复仇,奈何时运不济,未能成功。
君有前程盛世未兴,弱水三千待取,勿再行昏君之行,受困于敌国细作,山东莽夫。
这话说完,高长恭不敢落款。
他手指颤抖,自己都写不下去了。
黝黑凤眸湿润,还没伤到她,自己就心梗到喘不过气。
高长恭索性把这张信放到一边,又抽出一张信纸,在其上饱含深情地写下:
——吾妻玄女亲启。
眼下齐周战事稍定,知是吾妻替长恭负重前行,党项白兰又令妻多烦,荆襄之地吾妻独守不易,各国虎视眈眈,大齐亦唆使长恭夺妻私产。
吾妻过重情义,长恭又唯命是从,恐妻归来,为夫妻团圆而舍社稷,故作此信。
待吾妻展信之时,定会恼长恭不告而别。不过,吾妻永远可信高长恭,为夫绝不会困妻之身,夺妻之城,宁愿一死,断妻软肋,扶妻登帝。
可惜届时,为夫兴许已埋泉下泥消骨,无法眼见女帝大一统,复汉室。
长恭并非话痨,唯独见你,总有说不完的话,思及此信,许是最后一次与你对话,便更有千言万语急诉笔下。
回首过去,仿佛已是前世。
当年长安初见,即便魏帝亲自下旨定亲,也没想过你个小我一轮的女娃娃,会是吾妻。
直到后来洛阳龙门,金镛城外,你小小年纪便展将帅之才,我虽险胜,却是惨败,便知你若长大,定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自木兰重逢之期,天降玄女护佑长恭,朝夕相伴并肩为战,得知当年的你竟是今日的你,为夫恨不得把自己裹上盖头,一日间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送到你怀里。
高长恭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得遇吾妻实为三生有幸,长恭原盼与妻成婚,共组小家。如今大国逐鹿,边境不宁,长恭身负高家血,冠名兰陵王爵,生来就要保家卫国,与大齐与高家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书写至此,已用纸三页,不知吾妻看到此处,可否会怨长恭啰嗦?纸短情长,奈何时限不多,长恭只得言简意赅。
吾妻,你的人生才刚开始,长安繁华,天下群雄并起,你该回故乡征他乡,勿念泉下一憨傻莽夫。
吾妻,你生为元魏遗孤,汉室之胄,为夫知你不甘偏安一隅做华胥国主,亦不甘久居人下做风陵王,待长恭走后,你应携我遗志,再无软肋,所向披靡。
长恭若有遗愿,便是未曾与你三书六礼,亲口与你夫妻相称,可也无妨。唯愿你今后再遇知心郎,能给他结发名分,以全你我未尽之礼。长恭定会祝福你二人,白首同归。
勿念,愿妻阅信后以火焚之,莫留晦气。
——亡夫高长恭,于博望坡绝笔。
——出了齐国营地,欢欢乐乐去博望城买草药回来的元无忧,却被尉相愿拦在营地外。
尉相愿没敢让她靠近营地,就神秘兮兮地把元无忧拉到无人之处,小声道:
“你快走吧,兰陵王已经带兵出去了,让我留下把这封信给你。”
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沓青色的信函。
元无忧伸手接过,手感挺厚,满眼狐疑,“他去干什么了?”
说着,她低头去打开信函。抽出浮上的一张信纸,打开一看,头一句就是“华胥国主亲启”。
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往下一扫,又看到了信尾落款的“亡夫高长恭”!元无忧瞬间肺都要气炸了!
“这什么东西?他怎能这么诅咒自己?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一旁的尉相愿挠头,“他吧,奉命去打新野了。”
“啊?!”
元无忧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就在这时,她眼看到尉相愿身后,突然冲出来一列骑兵,紧跟着营地里的齐国大军也开拔了。
元无忧顾不上仔细看信,就把信纸叠好,塞回那沓厚厚的信函里,放到身穿明光铠的护心镜底下,这才愤然调转马头,往新野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