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祝庄打破心羞疚,兖镇城得气不休。
怨恨复翻多少事,干戈大动只因仇。
话说马陵泊分出两队军马,一队由陈明远领兵,占据徐州城,分御官军。一队由姚雨汐领兵,往青石山援助,抵敌云天彪。众位看官,因这两方战事是一同行进,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故先言陈明远这里的话。
自打张叔夜三路兵马出京师,陈明远与娄小雨便叫日夜严守徐州城门,以待陈希真大军到来。后收到贺太平上山一事的消息,陈明远道:“这老狗自讨苦吃,吃庄贤弟这一番批驳,倒该老实了。”又接探子来报,陈希真军马已到城外十五里处太和岭上扎营。这太和岭后便是萧县,若要从徐州城通往萧县,乃是必经之路,不然只有绕路而行,颇费些许周折。娄小雨便传令教伏路小校仔细探听官军动静,专待来攻。
却说二十八日寅牌初至,陈明远忽从梦中惊醒,浑身肉颤,再不能入睡。明远坐卧难安,忙教人去请娄小雨来解梦。娄小雨入内,陈明远诉说自身情况,雨菲沉思片刻,即道:“不瞒兄长说,夜来小妹于城楼上夜观星象,见一将星往我山寨方向落去,故而心惊,料我山寨必损一员上将。方才兄长使人来请,正犹豫是否相说。”陈明远惊道:“我山寨头领一百单八人,上应罡煞星曜,情同手足,大小数十阵不曾折损一个,今是谁去了?”娄小雨道:“兄长勿急,虽是如此说,尚还不一定。且待庄兄那里动静,数日之内必有消息。”陈明远不语,寝食难安。
直到第三日清早,只见圣凌风路新宇来道:“昨夜梦徒孙仲若冰,浑身是血,至我身前谓曰:‘徒孙自蒙师公哥哥于太平州相救我二人,上山聚义许久。今为众兄姊往下邳城中盗取陶震霆火枪,误中西山贼人奸计,死于张叔夜箭下。今特来辞别。’醒来不知所以,欲请军师圆梦。”陈明远道:“怪哉,昨夜我亦梦见,莫非……”忽报沈涛来到,娄小雨掩面道:“必是来报凶信。”陈明远急叫唤沈涛入堂。沈涛进来,报说朱成失了下邳,力杀四门,被陶震霆火枪打死。庄浩领军去复仇,又吃陶震霆火枪震退。李沫瑶、仲若冰二人请令去盗枪,为那年豨、海騄所诓,仲若冰身中箭矢,重伤失血而亡,那杆鸟枪却被吴天鹗所毁。
陈明远听罢,大叫一声,默然倒地,不省人事。众头领慌忙来救,忙了半晌,方才醒来。陈明远失声痛哭道:“想我山寨一百八人,往日欢乐,如今竟先去了朱成、仲若冰二人。此仇不报,枉为山寨之主!”沈涛道:“得李沫瑶报知,张叔夜领其二子,并邓辛张陶四将,奉道君皇帝之命去助金国攻辽,今日已起程而往。其兵权已交与贺太平,这一路军马暂无动静。”陈明远道:“前番虽斩雷将杨腾蛟一员,今却损了我两位头领。陈希真那厮已扎营在太和岭上,我当亲自领兵前去叫阵,再取几员雷将性命,为朱成、仲若冰报仇!”遂点起将佐,提兵杀至太和岭下。
陈希真那里得报,在山上眺望旗帜,只看杀气横空,悲风满路,皱眉道:“我大军到此已有数日,不曾去叫阵,反吃他纳不得性子,先来搅扰我们。”旁边祝永清道:“前日里得新城男报,定远侯火枪击毙贼人上将一名,料想是陈明远这刀脸贼得知了,要来报仇。”陈丽卿道:“来得好了,待我前去再斩几员贼将,把陈贼捉拿过来。”希真道:“也好,我军新到,未见贼人真实,且先与他交战一回,再做定夺。”栾廷玉道:“我闻这一路贼军中有我那师侄在彼,末将不才,愿取那孽障来献与主帅。”陈希真点首道:“既是师出同门,且看栾总管立功。”当时传令,大军出寨,也不下到岭口,独留出一条路来。希真见马陵军于岭前列成阵势,便叫栾廷玉出马。
栾廷玉挺着把五指开锋浑铁枪,在阵前叫道:“铁棒栾廷玉在此,贼子早些下马受降!”马陵军阵中路新宇听了,手仗钩镰枪,只身出马。二将就阵前相见,栾廷玉见是路新宇,便道:“我那师侄,师伯与你许久不见,听闻你与庄浩投了贼寇,倒似孙立、卢俊义、林冲那厮们一般,败坏师门!”路新宇听了大怒,道:“栾廷玉!你为祝家庄一事,攻破兖州时,把孙师伯千刀万剐。你不顾师兄弟之情,今番有何面目来与我答话!”栾廷玉见路新宇于两军阵前,将出他动用私刑虐杀孙立的事,不由得有些心慌,急道:“这孽障如何不知长幼有序,直呼师伯名讳?也罢,念你年少气盛,我不怪罪。那孙立有官不做,有国不报,偏要去做贼,连着我也骗过,助梁山攻破祝家时,可有念同门之情?庄上大小人命,他孙立一个,万死亦不能偿还,每剐他一刀,皆是为祝家老小代行!”路新宇喝道:“栾廷玉,你休再诡辩。祝家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是你逆天而行,助纣为虐。而后孙师伯有言,是他入庄前曾使人向宋公明求情,知你不会入伙,故教放你一条生路。不然,只凭你的本事怎会从祝家逃脱,更有今日!”有诗为证:
铁棒不败非天幸,方知当日有公明。
助纣已是寻亡事,何意今时又背行?
不想这一番话使栾廷玉听了,心下愈加惊慌,你道为何?原来自他把孙立碎剐后,夜中时常梦见孙立持鞭,鲜血满身,怒目而视。每每惊醒,数夜不得帖席,冷汗淋漓。栾廷玉暗道:“栾廷玉,你既已做下这番事,岂可听信竖子之言!”定了心神,不再言语,挺枪直取路新宇,新宇亦挺枪去斗廷玉。两个各逞武艺,在岭口战了三十合。新宇勇猛,廷玉招架不住,拨马回阵。路新宇知栾廷玉有飞锤的本事,不去追赶。陈希真见输了栾廷玉,下令收兵退守岭上。马陵军往岭上来攻,吃滚石擂木击回,陈明远只得引兵回城去了。
待回营中,陈丽卿不解道:“爹爹何故退军?我许久未得厮杀,不甚爽快。”陈希真道:“我儿不知,那马陵泊眼下复仇之心正盛,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岭易守难攻,可先暂避锋芒。”祝永清献计道:“泰山可还记得那年颜务滋与霹雳火之事?那圣凌风既是栾总管的师侄,不如小施离间计,可于乱中取事。”陈希真点首道:“我亦有此意,贤婿可知贼人破绽却在何处?”祝永清思索道:“依小婿意思,马陵贼人与我等结怨甚多,但从头算起,都是那路新宇伙同范天喜擅劫法场,救宋江那伙贼子。其余百七员贼目,虽死了一个,余下的莫非都与我们有仇?若以此为由,迷惑群贼,令其手足离心,无须费一兵一卒,不是好事?”希真抚须道:“不失为条妙计,只是听闻贼人军师娄小雨神机妙算,单此一策,恐瞒不得她,须细心防备,我别有计较。”丽卿轻蔑道:“爹爹恁地抬举那贱人,你看吴用如何?也比不得秀妹妹,她尚敢同号女诸葛,不过是止增笑耳。”言罢,希真自分付下去,只叫这般这般。
却说陈明远回到城中,与众将商议道:“陈老道法术精妙,更兼诡计多端,当小心他仗妖法兴雾取城。”俐后生索奥道:“哥哥宽心,虽不敢自比灵清师父,穿云破雾不在话下。”娄小雨又分付各门把守事宜,无移时,只见喽啰来报,官军遣使而来。陈明远大怒道:“坏我股肱,安敢使人来此!”就要斩那使者。娄小雨劝道:“且听来者何意,再做定夺。”陈明远气自未消,忍住了,传唤进来。
没多时,使者来到厅上,那人生得面容阴沉,书生打扮,听他道:“小人李东保,人称云中鸨的,特有一言来劝陈头领。”看路新宇在旁,面有难色。陈明远道:“此处都是我手足兄弟,无碍。”李东保道:“鲁国公有令,只教避开路头领时,方可说了,不然回去必怪罪小人。”陈明远无奈,见他说的可怜,不忍欺之,便叫路新宇暂避。李东保才要开口,娄小雨先道:“若为劝降招安而来,不必再说,岂不闻张鸣珂之事?”东保笑道:“诸位好汉,非也!鲁国公有言,如今大家互有折损,假使再战,不是玉石俱焚?且朝廷与大寨那得许多仇怨,各退一步,全了袍泽情义,何苦阵前刀枪相见。”陈明远冷笑道:“那陈老道当真有这般好心?他既穿了官袍,奉命征讨,岂有私下议和的道理!欺我们都是三岁小儿,休耍心计!”东保辩道:“陈头领错矣!想来头领也知,如今天子欲要收复燕云,早早联金灭辽。两军若不交战,保全人马,即可挥师北上,以遂官家心愿,不是好处?天子圣明,亦不会因此事而责怪。”
娄小雨闻言笑道:“待灭了辽国,又当何处?”李东保道:“依鲁国公之意,大寨可假降朝廷,做个听调不听宣。天子贪图享乐,你等莫再生事端,似此则必不来征剿。”陈明远转怒道:“我道是甚么,不过又是招安之计。汝为说客,当剪嘴拔舌!我山寨为天下苍生,焉能蝇营狗苟,与朝中权奸同流合污?若怕刀兵时,也做不得好汉了!”吓得李东保目瞪口呆,罔知所措,急忙口称饶命,道:“杀了头领兄弟的,乃是张郡王那一伙,与我等无干。既无旧仇,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二来,使两军成当下情形,祸首者,惟路新宇也!”
众头领俱都吃了一惊,只见擎天龙辛佳伦骂道:“放你娘鸟屁!”李东保见众人汹汹,捏着两把汗道:“都为他自家与宋江交好,却来连累众豪杰。东京劫法场的事,天底下那个不知,谁人不晓?鲁国公一伙又言,往日若有得罪众头领处,甘愿陪礼,只是望千莫信了路新宇的话儿。兵者凶事,何苦流自家的血,去报他的私仇,可惜可惜。”陈明远正色道:“休再说了!念你是个来使,再胡言乱语时,割了你的舌头!”说罢,唤出路新宇来,说了前事。新宇大怒,上前只一脚,踢在李东保小腹上,骂道:“杀不尽的奸贼,只会逞口舌去坏别家的义气,讨打!”东保捱痛道:“莫打,莫打!你师伯栾总管亦有交代,只要与你再战。”摸出怀里书信,路新宇一把扯过,看信上所写,栾廷玉约定时日地方,专待独斗,同门较会二番。
陈明远不再多言,喝令左右将李东保捆翻了,推出城去。路新宇把栾廷玉约战的话说了,众人都道:“内中蹊跷,恐去了有诈。”娄小雨却道:“不然。陈希真既教这厮前来报信,又专说路兄弟的不是,定有缘故。若要知他们葫芦内卖的甚么药,非路兄弟亲去。”路新宇道:“军师说的是,怕甚么,纵是虎穴我也去得。不拿得此人,如何祭我师伯哥哥在天之灵?”娄小雨又与路新宇说了数句,分付定了。
次日,路新宇请表兄辛佳伦为伴,骑马赴会。行了十里地,来到林子里,栾廷玉果在林中候着。路新宇只教辛佳伦在林外,独自一个来见廷玉。方欲再上前问罪时,忽看廷玉弃了军器,滚鞍下马道:“师侄,今日约你到此,实非要与你厮杀。且看你师公面上,听我一言。”新宇生疑,以枪指道:“你且速说,我自听着。”廷玉就道:“我师兄弟四个,同在一处学艺,汝师公常教我们互谅互爱,我岂能不遵师父的言语,与那禽兽为伍?破兖州后,实是陈希真那厮们逼得紧,要我亲斩孙立,以表心意。阵前不好讲明,故乘机邀你来此,消解你我师侄二人嫌隙。你若不信时,可取我首级去。”
路新宇怒道:“那如何便碎剐了他!”栾廷玉又道:“此法非出自我手,乃一刽子献策。”就着马项下一指,新宇望去,上擐一包袱。廷玉将过,打开来,里面却是一颗人头。廷玉道:“那日里众人面前骑虎难下,不容我不答应那法子,遂深恨此贼入骨。只是他原是陈希真的亲信,不好下手。昨日你我师侄相会,深感同门情义,便暗地里除了这贼,割了首级在此。”新宇问道:“陈老道遣使来军中究竟何为?”廷玉道:“是要分化你等,教你们火并。我恐你寨中头目年少蒙昧,少谙世事,倘轻信人言,必会害了你性命。又恐军中有耳目监视,故悄悄地令他捎信,名曰斗武,实为迁延——那陈明远若要当时害你,必绑了交与我,我如此说,是为全你性命。”路新宇沉默不语。
栾廷玉看路新宇面色,又道:“实不瞒你,自闻你在徐州,每在陈道子面前替你美言,奈何你们打破猿臂寨,杀了那魏辅梁、祝凤鸣等人,反将我斥责了一顿。便是昨日阵上交手,又疑我未尽全力,不肯捉拿你。似此,我在那里早晚不保矣!”你看他说的十分心酸,路新宇便道:“师伯今后有何打算?”栾廷玉见改了口,心下暗喜,就道:“我愿舍去爵位官职,到马陵泊入伙,只是不愿做个头领,于山上终生悔罪,了却残生,以偿孙立罢。”路新宇道:“我须回城中向哥哥、军师禀报,由他们定夺。”栾廷玉点首道:“最好,若得接纳,亦劝胞弟栾廷芳来归顺。”新宇先应了,廷玉上马,辞过回营。正是:
两番网开属难得,焉将光玉作孟德?
邪雷到此心不改,七擒七纵奈如何。
辛佳伦见走了栾廷玉,赶上前问道:“表弟,就这样放他走么?”路新宇笑道:“他使苦肉计,安能瞒我?只是他那里亦未必肯信我言,若就此占了便宜除之,将来惹人耻笑。且回城去报知军师。”辛佳伦点头称是。待到城中,众头领相问今日情形,新宇摇首说了,娄小雨道:“兄长担忧你安危,又去岭下叫阵,陈希真只是不出,与往昔同梁山为对时大相径庭。兼着使栾廷玉来诈,似有拖延时日的计较。想来陈希真曾以九阳钟大败梁山,寻思起来,恐欲再施这伎俩。”新宇道:“今夜我领一队兵马,复去探他究竟。”雨菲分付道:“陈希真决不可等闲视之,切记休要贪功恋战。如若有变,可择机行事。”
且言栾廷玉回到营中,亦把与路新宇的话说与众人。陈希真道:“依我之见,贼人的话不能全信,他毕竟是贼军上将,当真那般好哄的?只可慢来,细细地试他。今番设计,一来离间,惟仗偶然之幸,便是贼人不信时,亦无大碍。二来才是最要紧的,待我新祭炼九阳神钟成,饶他有百万军兵,到此翻作画饼。”众将称善。
也是这栾廷玉时运将尽,自与路新宇撞面后,夜里只觉孙立冤魂缠的他紧了,思量必是受了话语迷乱,一力要先除了路新宇。便思一计,与陈希真说了,要再试新宇。希真见他烦恼,只得应了,拨下兵马,令其小心行事,正是:人心难测恨如渊,等闲平地起波澜。
当夜月黑,路新宇点起人马,着猛先锋王宇琪、山夜叉钱仓政为副,人衔枚,马摘铃。出了城,行至半路,计较了许多,忽遇着那李东保,扶着栾廷玉一个。李东保见是路新宇,忽地放声哭道:“栾总管今日回营后托病不出,教陈丽卿借故拿了,丝毫不念他是祝永清的师伯,吃了许多大棒。陈希真又要严查那刽子的死因,早晚泄露。亏杀亲兄弟栾廷芳今夜巡山,肯担这般血海也似干系,私放下山来寻路头领。”新宇见栾廷玉精神涣散,显然吃罪。王宇琪讥道:“他自遭罪,与俺们何干?”新宇轻咳一声道:“哥哥,他纵有罪,还是我师伯,你不见恁地可怜?”王宇琪道:“他是你师伯,非俺师伯。你须忘了他碎剐孙立,官军伤你徒孙的仇了?”新宇道:“我已辨明,真凶乃是张叔夜与陈希真,却不干师伯的事。”
不想二人竟各不相饶,争执起来,听王宇琪骂道:“你在山上时,今日也要报仇,明日也要报仇。放着仇人只在目前,却又不报了,是何道理!”路新宇恼道:“说的甚么话!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三个师伯今已殁其二,你如何挑拨俺们同门情义!”王宇琪大怒道:“那厮言语果然不错,为了你的私仇,却教俺们流血,白白折了朱成兄弟!”新宇喝道:“却又作怪!我又不曾教他去守下邳,反来怪我。”宇琪怪叫一声:“无义小人,今日不是你便是我!”钱仓政分解不得,只得叫苦。
众喽啰一齐发喊,将二人围住。王宇琪仗双耳亮银戟,拍马直取路新宇。栾廷玉与李东保黑夜里看的不清,只见两个身影,交马只一合,内中一个被挑落马下。众喽啰又发声喊:“王头领死了!”钱仓政大惊,急分开众喽啰,近尸身前以手相试一二,即叫道:“失心小人,你为这厮,反来杀了自家结义弟兄!”不由分说,舞叉来战。新宇冷笑一声,复与钱仓政相斗。两个厮杀十合,钱仓政亦不是对手,就吃新宇把枪杆敲在背上,打翻在地,被新宇喝令心腹喽啰绑了。
那余下众喽啰看的呆了,正不知所措。路新宇把马跳出圈外,喝道:“孩儿们休慌,寨中谁人不识我的手段,此皆咎由自取耳!”说罢跳下马,亲自来扶栾廷玉。李东保劝道:“头领杀了他,山寨如何容你得下。”新宇与部下道:“只说中了埋伏,死于乱军中,你等切不可走漏了风声,敢违者先吃我一枪!”不想钱仓政在旁边大笑道:“饶你奸,方才你两个斗嘴时,俺已使人回城报知哥哥,待你如何!”新宇大惊失色,转怒道:“杀一个也是杀,便连着你这吃人心肝的一并杀了,教你二人黄泉路上做伴!”拔出那口清光刀来,栾廷玉忙挽住新宇道:“好师侄,因着我害你得苦。师伯有一言,你肯听么?”新宇便请廷玉直言。
只听栾廷玉说道:“眼下天兵到此,陈道子自在营中运法施功。汝大军覆灭,只在朝夕。如今你退路已无,纵使避逃山林,难免江湖上传你戕害自家寨中头领,坏了名头。依我之见,不如就此反戈击之,权做进献之礼,从此还个清白身子,荣宗耀祖方为正道。”路新宇沉吟良久,虑道:“师伯说的在理,是我那日不合去劫了法场,方有今日。只是寨中实有些头领,与我交情深厚,不忍相舍。兼陈希真一伙杀我梁山兄长无数,我投在他的麾下,不是叫天下人唾骂?”廷玉见新宇言语间已有翻悔之意,遂笑道:“你到底稚气未脱,江湖上走的少了。既舍不得交好的时,也劝他们同来投奔,共享富贵。常言道,沙场无亲。宋公明自取其祸,非陈道子之责,你为着他在京师劫法场,已尽了一个义字,谁人能及你?我知你祖上是军官出身,只管去报效朝廷,搏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留名,千古之下,是非自有分说。”
路新宇犹豫片刻,长叹道:“事已至此,我便听从师伯安排,今夜就袭取徐州,充个‘投名状’罢!”钱仓政见说,大骂不止。路新宇教喽啰押下去,堵了嘴,收拾了王宇琪的尸身,待取了城子,一并献与陈希真。栾廷玉心喜。新宇又道:“师伯既受了罚,又当何处?”廷玉道:“陈道子本疑我通贼,你既来投,已是我的功劳。但得城池,必然无事。”新宇笑道:“我将擒获钱仓政的功劳让与师伯。”栾廷玉欢喜难抑,心道功成,忽想起陈希真的嘱付,就道:“我那兄弟廷芳如今把着岭口处,本为防追兵,我便招他一同去取徐州城。”分付了李东保,取道回去。
多时,只看栾廷芳领一支人马而来,栾廷玉说了路新宇投降之事,廷芳与新宇道喜。左右不见了李东保,相问时,廷芳道:“我已差他向鲁国公报信,也好提兵来接应。”新宇点首道:“我自二更时分领兵出城,想来已过三更时候,当速速回去,以防城内猜忌。”又道:“我们可由北门而入,那守北门的是我表兄,其见我来了,必然开门接应不疑。城内尚有两个徒弟在彼,最听我话,定教成功!”二栾互使眼色,各自动身,同路新宇领兵杀奔徐州。
只说三个领兵至北门,路新宇与栾廷玉道:“师伯且看,城上那人便是我表兄。”栾廷玉抬头望去,黑夜中,城楼上果然站着一人。路新宇随即叫道:“辛表兄,表弟在此,速开城门!”辛佳伦听后,果真打开城门。栾廷玉大喜,就要领兵进城,栾廷芳拦住,低语道:“你我二人不可都随他进去,亦不可使我的人马先入内,免吃他食言,反受前后夹击。”廷玉道:“不错,我先入内一探究竟,若并无埋伏,你只管进来,道子的接应人马即刻便到。待取城后,慢慢料理他。”新宇见二人迟疑不进,就道:“师伯,不动身时,恐惹人发觉。”廷玉即与新宇领马陵本部人马入城,廷芳自领官兵等候,看他们进去。
却看马陵军尽已入内,忽听得一声响,城上坠下闸板,分断两军。里头里外,二栾俱惊,正是虎入陷阱,插翅难逃。栾廷玉情知中计,便要寻新宇去杀,早被路新宇一枪打落马下,王宇琪、钱仓政赶出,活捉了。前者路新宇挑杀是假的,故意乘黑夜里,又无月光,栾廷玉看不真切,临时起意,唱这一出戏来,教他们有八分放心。王宇琪、钱仓政两个亦同喽啰换了,混在队中。
城外栾廷芳见失了栾廷玉,急令攻打城门。辛佳伦分付将擂木炮石,雨点般打将下来。城上又见远远地无数火把,一簇人马飞奔而来,正是陈希真,闻得城中厮杀声,急忙奔到城下。只看城楼上已点起火把,路新宇立于城上,与希真大笑道:“陈老道听着,你等与我有杀兄之仇,我岂会降你!本要赚这二栾一道来,止捉得栾廷玉一个,亦不算我亏。陈老道,万不曾想你也有失算的时候!”陈希真怒不可遏,却因黑夜中,不敢冒然攻城,只得灰头灰脑退回岭上寨中。
却待天明,陈明远、娄小雨、路新宇等众人都于大堂上,路新宇教把栾廷玉推上堂来。新宇喝道:“栾廷玉,今日被擒,有何话说!”栾廷玉道:“孽障!冲犯师伯,有辱师门!”新宇斥道:“住口!你剐了孙立,尚敢巧言。我今亦领了胡师父之命,要为师公肃清门户。栾廷玉,我非孙立,于祝家庄能放你一条生路。然我亦非你,千刀万剐,歹毒至极!”不待栾廷玉答复,取过尖刀,就扯开栾廷玉衣服,剖腹剜心,享祭孙立、欧鹏、邓飞、杨林。有诗为证:
祝庄兵火仓皇日,徐府惭言伪饰时。
遑论无由折铁棒,何堪恩义两不知。
却说自这一仗,马陵军与陈希真军一连数日不曾交战。十五日,陈希真众将都在中军帐议事,陈丽卿道:“爹爹何必为折了栾将军,一连数日不敢与贼人交战。”陈希真听女儿这一说,恼道:“你省得甚么!”召忻夫妇齐道:“主帅不必烦恼,待我夫妇二人上阵,斩几员贼将,为栾将军报仇!”陈希真道:“非恼,为须再候些时日,那九阳神钟将成,我军进退皆可无碍。”正商议着,军校忽地奔入来报:“有个老和尚,从天而降,只要见主帅。”
陈希真疑忌,叫请入帐来。那和尚进了帐,与陈希真打个问讯,道:“陈道子,久违了。”希真连忙起身打个稽首道:“不知师兄尊号,何时相会?”和尚笑道:“道子果是贵人多忘事。你得女儿那年,贫僧正从你门前过,言这女娃的好,与你家祈福。”希真哎呀一声,亦笑道:“你看,我竟忘了,原来是忠通禅师,如何到此?”唤陈丽卿来拜。忠通看着丽卿浑身上下,点首道:“你有孕在身,不消拜,不消拜。道子兄,与你贺喜了。”
众将见说,惊讶不已,都问道:“忠孝一品夫人何时有的身孕,至今几时了?”陈希真见瞒不得了,无奈,只好如实相说。
看官听说,这陈丽卿怀孕,却是二月里的事。祝永清自遭吴天鹗等屡屡戏弄,心中不忿,回到家中,看陈丽卿正在那里磨墨。陈丽卿本是个粗卤的人,那通得书画文字?永清见她脸上袖上均沾着墨迹,叹口气,独自吃酒,闷闷不乐。那想陈丽卿走过道:“玉郎,看我写的如何?”祝永清抬眼看去,白纸黑字,两个大字,第一个只认得右半边是个“鸟”,左半边字迹混乱。第二个又是一团大墨污浊,半个字也认不出,心中正没好气,道:“写的甚么!”丽卿笑道:“按秀妹妹说,道是驴鸟之意。”祝永清吐舌道:“秀妹妹是个文雅的人,你莫不是在与我作耍?”丽卿白眼道:“噫,赖我不得!我亲自问的秀妹妹,说是夫妻间都是驴鸟般的情。”祝永清忍笑不得,谓道:“秀妹妹原意,乃是鱼鸟。王荆公曾言:‘惟子予所向,嗜好比鹣鲽。’那鱼鸟本指鹣鲽,必是她恐你愚笨,故说的简单。”
陈丽卿摸出一张小纸,上面写着“鹣鲽情深”四字,字迹工整,挠头笑道:“是这般,是这般。”又与祝永清道:“我原待要画……要写这四字,却只写了两个,再写不下。”祝永清乐道:“卿姐今日如何起了雅兴?”丽卿道:“好玉郎,我知你不喜那吴天鹗……”话未完,永清背过脸去,自道:“你尚还夸他生的俊朗。”丽卿性直,口不择言道:“他自生的好面容不假,只是比不得玉郎。”永清苦笑道:“论武艺容貌,这两般皆不如他,卿姐莫宽慰我。”丽卿气道:“那又怎样,今生我只爱玉郎一个。”身儿傍近,倚在永清旁。祝永清心中酸楚,言道:“好卿姐,我亦不负你。”将手不由搭在丽卿肩上,往日只道女飞卫英姿飒爽,到此复如少女,柔弱无骨。陈丽卿又道:“玉郎不必自惭,爹爹常说我们夙根不凡,只待因缘到了,把他一身本事都传了我们。那时,吴天鹗怎比得你?”
不想这番话,又钩起祝永清腹中火气,咬牙一把推倒陈丽卿,压在床上,附耳道:“卿姐,我们本有夫妻之名,何不做成夫妻之实?”陈丽卿失惊,羞道:“爹爹不是说了,教我们不以色欲为事,待大业了却,与我们引路,也好入仙教,从此不得变灭。”永清亲了个嘴,道:“我想,泰山既生了你,必然也行过云雨之事,亦不见担阁了他。你我正值年华好,怎可空度,无非成仙晚些。”丽卿还有三分相拒之意,禁不得永清劝道:“我祝家满门已吃梁山贼人害了,独留凤鸣一个,又遭马陵贼人毒手。如今止我与家兄万年,他虽婚娶,却亦无子女,还望卿姐怜见,生下一男半女,不绝了我祝家香火。”丽卿听了,透红了脸道:“一切都依玉郎的。”当时二人就房里脱衣解带,有词为证:
绿叶摇摇雨霁,翻云覆雨风细。凝脂滑如水。金簪青丝,潋滟无际。红烛军帐梦睡,共解衣复起。银瓶泪。声儿娇娇chan脆,阿香玉郎天配。炉中麝氤氲。素衾红落,丽质妩媚。薄纱双影合欢,挽颈相共饮。佳人醉。
二人事毕,陈丽卿又与祝永清计较定,双双去陈希真处请罪。陈希真听罢,跺足大怒,只见夫妻两个,一个说是自家勾引玉郎,一个说是自己色心作祟。希真本要声张,又怕众人笑话,亦知祝永清有理。看着这对年少夫妇,想起亡妻昔日诞下陈丽卿时,为着自己一心修道,疏于照顾,教其害了产病而死。遂叹气道:“木已成舟,你二人好自为之,成仙须养气,少则数十年之功,不可再懈怠堕落!”陈丽卿欢喜道:“爹爹最好!”先跳起来,又扶起祝永清道:“我要与玉郎生下许多孩儿,将来也教他们杀人的本事。”以此二人告退,只待时日出征。
众将听罢,都笑道:“好事,好事!”陈希真苦笑不已,复问忠通此来为何,只看史谷恭进帐禀道:“主帅,我从忠智一品夫人刘那习得一法,近几日研得,可破徐州城。”陈希真忙问是何计,有分教:
庞涓学兵,黠慧匆惶丧马陵;螳螂捕蝉,黄雀从容捕虫豸。
正是:
夜郎空傲胜中原,雕虫岂能比天工。
不知史谷恭有何计策,且待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一员雷将:栾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