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绫罗商议到日暮,四君子也一同参与进来,事情稍稍有了眉目,余下准备的时间并不多了。帖子已经发出,离开张还有三日。
昨日在少尹府,明夷一夜乱梦,睡得并不踏实。今日夜里只觉身体疲累,精神却不肯松懈。披上厚厚的大氅,踱到院中,经过昨夜风雨,泥土清新之气尽出,月色也似洗过,清透而格外明亮,少了朦胧之感。
与清冷月色相对,气候也愈加寒冷,有了入冬之感。
也不知之初此时在何处?是不是在瘦西湖边饮酒,有没有红袖添香?她摇了摇脑袋,她的之初不是那种迷恋温柔乡之人。
只是,她真的了解那人吗?除了他亲口诉说的曲折身世,她对他的了解都比不过对伍谦平、对连山、甚至对刘恩朝。
他被令狐绹带走后,是如何度过这些年,成年后,又做了什么,在想些什么?他说景仰韦澳治世之心,那他对这乱世流离之人必是常怀慈悲,又怎会卷入四大家的血案?
他极少表露出情绪,总是淡淡的,笃定的。对她,总是带着纵容的微笑。他真未曾有恐惧和疑虑吗?为什么似乎自己怎样做,是怎样的来历,他都似乎不以为意?
对所有人,明夷都能看得明白,只有时之初,当局者迷。她对他的迷恋,到了高于理智的境界。只要他一眼,她便浑身酥麻,只要一个拥抱,她能把全世界都忘掉。
这种迷恋,无来由,纵使这世上再有武功强于他的人,也不能得到明夷的青睐。习惯事事都有解释,有给与和索求,有目的和代价,有一个个等式的明夷,对于这种无来由的迷恋,感到分外的无助和惧怕,但就是离不开,戒不了。
看着月亮,所有理智的思想都在月晕中化开,只剩下因为思念某一种温度,而愈加深刻的寒冷。
身后有悉索之声,回头望,迷蒙间,倒似月宫中走下一位仙人,风姿绰约,颜色如玉。
“扰了娘子赏月的雅兴,还请见谅。”竹君双手交叠,施施然一礼。
明夷一笑:“不用如此见外,都说了如同姐弟。”
竹君也只是一笑,大大方方在明夷对面坐下。
明夷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很是可笑,说了多少次如同姐弟,但这话,谁会信?对了,她看不清的名单何止时之初一人,还有这四君子。像是捂不热的冰,拒人千里。
但四君子又与时之初不同,他们尚年少,虽身世坎坷,但这许多年也是有着殷妈妈的全心疼爱,他们的冰冷里头,有很单纯的东西。明夷看不透的最主要原因,是自己不想去看透,她很害怕一切有着黑暗过往的人,比如连山比如四君子比如时之初比如丰明夷,那些她无法感同身受的可怕历史,永远会印刻在这些人的生命里,无论笑得多灿烂,她都觉得,他们心里一定有一方黑暗水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不知何时会将他们吞噬。
可偏偏,连山,与她一开始就紧紧联系在一起,相濡以沫走到这里。时之初如同她命中的克星,让她愿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丰明夷,她的过去一直在影响着现在的明夷,明夷甚至怀疑,那个灵魂,始终在自己身体里沉睡,把自己变成越来越像她。这三人,她躲不过,逃不开。
而四君子,她可以如同对待五郎和七郎一样,给他们想要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保持一个可进可退的距离。这样,她觉得轻松许多。
再也不想承担,别人心里的阴暗了。
“娘子为承未阁之事担忧?”竹君问道。
明夷有些为难,作为承未阁的主人,她不能表示出对承未阁未来的丝毫疑虑,否则,跟随她的人又如何去坚定?
她只得说:“事务繁杂,但做一件便少一件,定会一切顺利。”
竹君的语气倒是格外确定:“承未阁定会宏图大展,圆娘子的心愿。”
明夷有了兴致:“哦?竹君为何如此确定?”
“娘子在承未阁中所造,是这世间最可望不可求的。貌若花开不谢,情似镜花水月,无不得不逢迎伺候的夫君公婆,也无当家主母闺中名媛必须有的教条规则。便如一场长醉,谁会不贪杯?”竹君轻描淡写倒说尽了这承未阁的精华。
“我以为竹君不懂男女情爱之事。”明夷小心翼翼说道,四君子常年被殷妈妈养在教坊,修习的琴棋书画固然了得,但人情世故却不知如何明晰。
竹君笑道:“虽不曾经历情爱,但民间传奇话本看了不少。便总觉得,男儿觅封侯,求富贵,贪权色。而女子,眷恋的不过是如花的美貌和被宠爱,求的是惊天地之真情。”
明夷愕然,一会儿便大笑起来:“或许真的是如此。纸上得来终须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竹君脸色微微羞赧:“娘子说得有理,千人千貌,恐怕即使躬行也未必准确。恕竹君无礼,观瞧娘子便不是那样的女儿家。”
明夷苦笑道:“可能是镜花水月的东西扑过空,便觉得什么都不如握在手里的权势财帛。”
“如此,甚好。”竹君说道,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敷衍。
二人静默无言,片刻,明夷说道:“竹君未曾想过为自己争些权势富贵吗?”
竹君眼中唯有明月:“我与三位兄弟早已认清自己的命数,再大的权势富贵也不如今日能心静如水。此刻逍遥一日,胜得过逐利迷途活百年。”
明夷看向他如玉雕似的轮廓,整个人,若月下一朵素白的昙花,不容亵玩,便觉得,他说的话真无一丝矫饰,四君子,是真堪破尘世的灵魂,这招眼的躯壳,对他们来说,只是累赘而已。
但这种堪破,是不该出现在十几二十岁的人身上的。定有一些其他因由。这种东西,太纯净,纯净到让人有不详的预感。
太纯净的东西,注定会在混沌乱世里,早早凋谢,被践踏于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