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并不算融洽。
东妈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刚放学回来的老二老三也有些不自然。
奶奶用筷子给许文蕙夹了块肉,小姑娘明显有些不习惯,看了自己大哥一眼,又看了看东爸东妈,终究没给那块肉夹出去,但也没动。
东爸和老叔一人倒了杯白酒,半杯酒下肚后,老叔终于道明了今天的来意。
“大哥,文超说之前在春城碰见东子了,还给他平了事儿。这小子回来就念叨着,想跟他大哥一起混,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想跟着长长本事。”老叔把酒杯放下后说道。
东爸还没说话,东妈就说道:“文超才多大啊,十六七岁都没成年,跟他大哥身边能干啥。在春城学修摩托不是学得挺好么,有门手艺,将来到啥时候都饿不死。”
奶奶呛道:“老大媳妇儿,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那修车又脏又累的,都是给别人下苦大力。横竖都是卖力气,不如在他大哥身边伺候他大哥。”
“老话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老许家的买卖,还是自家人看着放心。我之前还说让他老叔也去帮他,家里那点地也不用他,我自己每年就能料理了。”
东妈气得嘴唇子都哆嗦了,什么老许家的产业?
这是自己儿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你们上下嘴皮一碰就想分走一块?
做梦!
老叔摆手道:“大哥大嫂,你们别听妈胡说。我就是个农民,肯定不能去给我大侄儿添乱。”
“就是这小子,大侄儿啊,你俩是亲亲的兄弟,老叔今天舍去这张老脸,求你帮老叔带带他。”
奶奶在桌下用力怼了老叔一下,恨他不听自己的话。
老叔却举着酒杯,诚恳地看着许文东。
这就是拿亲情来逼宫许文东了。
许文东看向不说话的东爸,又看向一旁气得浑身哆嗦的东妈,刚要说话,一直低头扒饭的许老二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向老叔,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老叔,这句话你说得不对。”
“我大哥只有一个亲兄弟,那就是我,许文方!”
“我大哥只有一个亲妹妹,那就是她,许文蕙!”
“我妈一共就生了我们兄妹三个,所以亲兄妹就是我们仨,要上阵打虎,也是将来我陪我大哥上!”
东爸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许老二还是自顾自地说道:“按理说呢,叔伯兄弟之间互相关照是应该的,但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
他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老叔一家人:“那时候文蕙还小,但我已经记事儿了,我相信我大哥也记得。”
“八零年春节,奶从供销社割了二斤羊肉回来包饺子,防我们娘四个跟防贼一样,生怕我们知道。”
“你们祖孙三代在主房里吃得满嘴流油,我和我大哥闻着味儿直淌哈喇子,那时候想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弟?”
“我和我大哥淘,不知道帮我妈带孩子,我奶搭过一把手没有?我妈为了方便一下,得把文蕙放在洗衣机里,那时候想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弟?”
“你们联合着几个叔伯,趁着我爸当兵不在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把我爸的几垄好地给换成河滩地,那时候想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弟?”
“你们...”
“行了!”东爸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吼道:“吃饱了就滚犊子,这饭桌上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许老二也不生气,直接站起身说道:“有些话我妈为了您忍着不说,有些话我大哥是顶门杠子不好说,那就只能我这个老二来说了。”
“你们慢慢吃,我去上晚自习了。”
席间的气氛十分沉闷,东妈已经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了,大拇指的指甲用力抠着食指,就像她这些年每次受到委屈和被人看不起时一样。
许老二的话,勾起了她许多不好的回忆,一发不可收拾。
饭局不欢而散。
奶奶走时还骂骂咧咧的,说东爸东妈不孝顺,自己养了一窝白眼狼。
当天晚上,许久没有吵架的东爸东妈,在自己的卧室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小姑娘许文蕙茫然而又害怕地窝在许文东怀里,每当屋里传来噗通一声,她都会下意识地哆嗦一下。
许文东知道今天这顿饭拂了东爸一家之主的威严,更将原本就淡漠至极的父系家族亲情打得支离破碎,将那点大家心照不宣的遮羞布彻底掀开,把一切丑陋的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许文东也确实打心眼里膈应这种打着亲情的幌子占便宜的行为,尤其是许老二已经把话摊开了,许文东也就没有再往回圆的必要。
归根结底,他许文东和许老二是东妈的儿子,他们没资格去替东妈原谅她们。
东爸也没有。
是他亏欠东妈良多。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许文超,许文东也将他彻底拉入了黑名单。
原本如果他不回家撺掇着闹这一出,许文东是准备给他一个机会的,让他去小李子手下锻炼一段时间。
如果能坚持下来,至少说明他的恒心和毅力都过关,那给他一个岗位试试也未尝不可。
如果坚持不下来...到时也怨不得自己。
如果莫雨知道许文超和她吵架之后,起了让他奶奶出来倚老卖老的主意,一定会竭力阻止他,不让他犯蠢!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
时间紧迫,王岩和孙书林三两天内也赶不回来,白启中就直接找许文东要了他俩的电话号码,和他们打长途探讨细节。
5月31日,周日,晚。
许文东又来白启中家蹭饭,顺便接白令仪回学校。
“今天晚点走吧,时间紧迫,吃完饭我把计划书赶完,你明天就拿着它去见张书记。”白启中在饭桌上说道。
“这么快?”许文东惊讶道。
宋婉清给许文东碗里夹了个鸡块,慈祥地说道:“你叔这两天晚上就没咋睡,拉着人那俩孩子也没咋睡,紧赶慢赶地生怕耽误你的事儿。”
许文东连道惶恐,白启中却一摆手道:“都是一家人,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
“不说七一就在眼前,就是我个人也觉得忙点好。我这两天熬夜写计划书,仿佛找到了几分上班时的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似乎都舒坦不少。”
爷俩碰了一杯,许文东提议道:“叔,如果您真的不愿意再入仕途,就来东方资本帮帮我怎么样?”
“王岩和孙书林年龄上毕竟还是年轻,王岩之前和我说过,黄鸿年的市长工程效果显着。他虽然和各地的领导大都不认识,但却都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彼此很有共同语言。”
“在这一点上,王岩和孙书林先天不足。如果您能加入这个团队,我就更有信心了。”
看得出来白启中有些心动,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算了,还是算了,你有啥拿不准的事,回来问我就是。”
“我这点有限的见识能帮上你的话,我就很开心了。”
许文东却继续劝道:“东方资本要全国范围内收购,您就是去当个顾问,顺便带着阿姨全国各地逛逛,别一直窝在隆安啊。”
见白启中还是坚持,宋婉清拍了拍许文东的手,偷偷朝白启中那边撇了撇嘴,意思是他就装呢,明明想去还端着。
“这事儿交给阿姨了,阿姨劝他,自己姑爷的事儿,他不操心谁操心!老东西,越老越糊涂!”
许文东哈哈一笑,见白令仪的头发粘在了嘴角的油渍上,就贴心地帮她撩起头发,擦了擦嘴角。
这种下意识的动作被白启中和宋婉清看在眼里,彼此对视一眼,都满意而又欣慰地点点头。
一直忙碌到后半夜,白启中抬头时才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
白令仪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只有宋婉清不停打着哈欠,还在客厅陪着许文东。
“东子,进来吧。”白启中打开书房的门,朝许文东招了招手。
“哎,来了。”
书房里。
白启中把一份糅合了他和孙书林王岩三人意见和想法的计划书交给许文东,说道:“看看吧,有什么问题我再改。”
许文东看着这份由白启中纯手写的计划书,还没翻开,就轻轻送上了一记马屁。
“叔的字真好,不像我,写字就不好看。”
白启中喝了一口浓茶,笑道:“你没事的时候可以临一些字帖,回头我给你找一些。毕竟是管着几百人的领导了,签字时歪歪扭扭的不好看。”
趁着许文东认真翻阅计划书的时候,白启中靠在椅子上嘱咐道:“虽然你已经做好了打算,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许文东头也不抬地说道:“您说,我听着呢。”
白启中说道:“马胜利的前车之鉴不远,你凡事还是要慎重一些,不要年少轻狂啊!”
马胜利?
许文东在脑海中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谁,他抬起头笑道:“您放心吧,不会的。我们虽然看起来都是收购企业,但本质上却有很多的差异。”
“马胜利收购的大都是陷入困境的中小企业,而我专挑资本质量好、有盈利前景的骨干企业。而且马胜利只会收购却没有改造企业的能力,这一点上,我自信能比他做得好。”
白启中指着他笑骂道:“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将企业打包出售的计划。”
许文东哈哈一笑,继续低头看计划书。
看完之后,已经两点半了。
许文东起身道:“已经十分详实严谨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明天就拿去给张书记看。”
白启中点了点头,看了眼时间说道:“今晚你俩就别走了,夜路不安全,明天其早再走吧。她明天上午有课没?没课的话还能多睡一会儿。”
“我的女儿我知道,让她起早就是要了她的命了。”
许文东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明早问问她吧。”
白启中嗯了一声,放下茶杯,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晚上你就在沙发上对付一宿吧,别回去了,给楼下的两个也说一声。”
许文东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白启中仿佛先知先觉一样,回头警告地看了许文东一眼,说道:“老老实实睡觉,不许打什么歪心思。你要是敢往令仪的房间里摸,我就...”
“绝对不敢,保证老老实实睡觉!”许文东举手发誓道。
看来自己这个老丈人的威严还是很足的嘛,白启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回房间睡觉去了。
客厅里,宋婉清已经给许文东铺好了被褥枕头,嘱咐他赶紧睡觉后,跟着白启中回到了他俩的卧室。
许文东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似乎就能听到一门之隔的白令仪的呼吸声,顿觉一阵心安。
一边想着明天该如何应付那位张书记,一边想着这两天被奶奶和老叔搅的不得安宁的家里,许文东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