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霍容与的声音,张逢刚既意外又惊喜,一下子转过身来,敛容肃穆工整行礼,“王爷。”
霍容与淡淡地看了张逢刚一眼,视线扫过张逢刚的双手,转向羽箭,最终停在了握弓少女纤细的指尖。紧紧盯着那处,半分也不移开目光。
秦楚青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自己的手,没觉得有任何异常,奇道:“你怎么来了?”
霍容与折扇紧握,道:“你在跟他学习箭法?”
他语气极为不悦,张逢刚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愿秦楚青受了怒气,替她答道:“我确实是在教秦姑娘练箭。”
霍容与双唇紧抿,点了点头,“很好。教她学箭,结果如何?”
想到先前愉悦的气氛,张逢刚忍不住面露微笑,“秦姑娘很好学,学得也很快,十分聪慧且有天分。”
“极好。极有天分。”霍容与唇角轻勾,折扇敲击掌心,淡淡看向秦楚青。
秦楚青没来由一阵心虚。
其实不是这样的。
当初她的箭法极差。是太.祖耐着性子一点点与她磨,闲着无事就拉了她去练箭场,硬是将她的水平给提到了自身能力最大限度。
在霍容与的面前被人赞有习箭的天分,秦楚青颇为尴尬。笑了笑,讷讷说道:“那个……就算没天分,也有‘勤能补拙’嘛。”
张逢刚辨道:“阿青算是很有天分的了。教你比当初教逢英可是容易许多。若是你这样的‘拙’,我认真教习一番,便也能很快学会。”
他说得诚恳,秦楚青只能哂然一笑,“那就麻烦你了。”
张逢刚笑着摇头,“没甚么。秦姑娘很勤奋,我很乐意教你。”
两人一言一语旁若无人的模样彻底激怒了霍容与。
他再不多言。大跨两步,一把拉过秦楚青。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弓箭朝着张逢刚怀里一丢,拽着秦楚青就往一旁行去。
张逢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
霍容与性子清冷,不和谁亲近,更无甚机会和谁闹翻。
张逢刚仅有几次见他发怒,是因了军中出现懈怠军务之人。霍容与怒极之下将那些人全部严惩。
这般私底下惹了敬王生气的人可谓寥寥无几。除了当今圣上外,好似还没听说谁有过这个本事。
如今他对着阿青发火,却是为了甚么?
张逢刚看看怀里的弓箭,再看看霍容与怒然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秦楚青。
敬王行事虽然公正,性子却太刚直。
虽不知他因何动怒,但阿青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遭到他的训斥,怕是要受委屈的。
这般想着,张逢刚愈发不放心,有心跟过去瞧瞧。刚走两步,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他回头去看。就见秦正宁慢慢松开手,朝他摇了摇头。
“阿青没大碍。你不要过去。”
秦正宁如此说道。
张逢刚不解。正要解释,旁边几个人也急急赶了过来。
霍容与的出现早已惊动了北边的几人。只是,旁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和敬王打招呼的时候,秦正宁已经十分果断地早一步朝这边行来,故而比其他几个要赶来得快一些,也就及时制止了张逢刚的行动。
楚新婷望着秦楚青的背影,一脸担忧,“刚刚怎么了?王爷他……天!他该不是对阿青发火了吧?”
她正想细问秦正宁,随后跟来的张逢英的话却是让她心下安定不少。
“虽然敬王看上去拉得急,但阿青步履沉稳,应当没有事吧。”
此刻的秦楚青虽然好像是被霍容与拉着被迫过去,但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与跌跌撞撞,想来,是无大碍的。
楚新婷这才安心许多。
张逢刚有些气闷,低声道:“敬王果然不通世情。阿青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他这样拉走,终究不妥。”他再也放不下心,将怀里弓箭转而搁到楚新毅怀里,道:“我过去看看。”
“不用。”
秦正宁生怕张逢刚激怒霍容与,再次固执地阻止了他,摇摇头,“先前回故乡的时候,王爷和霍家二爷已与阿青相熟。他们或许有话要讲。没事。”
说到这个,在场几人倒是都有耳闻。再想到先前听说的陛下与敬王好似都与秦楚青关系不错,就也放下心来。
——敬王行事素来刚正,他虽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但应当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想来是不知道如何怜香惜玉,也不晓得该避讳甚么,故而如此行事罢。
张逢英重重叹了口气。
楚新婷低声与她耳语:“敬王性子这样,未来的敬王妃也不知是个甚么处境。”
张逢英和她想到了一处,也压低了声音,“怕是平日里不会好过。”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她们二人正好立在秦正宁身边,这些话尽皆被秦正宁听了去。
秦大世子闻言,唇角虽挂着笑意,脸色却是变了又变,阴晴不定。
努力克制了半晌,秦正宁终是在众人准备继续练箭的时候,对身边的友人们说道:“我有事,稍稍离开一下。”
说着,就走向一旁的院门。
待到出了院子,他脚步一滞,转而往先前秦楚青她们离去的方向行去。
刚行没几步,身后传来少女声音:“正宁,你打算去哪里?”
秦正宁回首望去,恰好看见楚新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他便驻了足,稍等她片刻。
楚新婷快步到了他身后,想了想,又紧走几步拦在了他的跟前,“你想要去寻他们吗?”
“正是。”秦正宁见自己被挡,略有不快,却也只皱了下眉,没有多说,举步就要绕过楚新婷去。
楚新婷发觉了他的意图,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步子,挡在他的跟前。
秦正宁抬眼看看,这儿根本瞧不见秦楚青那边,就有些恼了。却因性子温和,对着表妹发不出脾气,便有些声音发硬地道:“快些让开。”
楚新婷怎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怒气?
暗暗难过着,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能过去。王爷不会伤害阿青的。但如果你过去了,他可能会对你发火。”
“你又是如何得知?”秦正宁略有不耐地说了一句,觉得太过严厉,便稍稍和缓了声音,道:“我是阿青兄长,他不会对我怎样。”
“自然是看出来的。”楚新婷笑笑,又垂下眼眸,看着他脚下锦缎玄靴,抬手将自己垂下来的鬓发捋到耳后,“处境相同的情形下,总能体会到一些的。”
不知是不是处境相似的原因。她单单只看着敬王爷凝视阿青时候的目光,就知道他对阿青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
上次在苏家宴请的时候还不甚肯定,方才,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了。
楚新婷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张家的条件确实不错、张逢刚的性子也比敬王温和很多。但,她总觉得,应该多给些机会让敬王和阿青两人私下里好好谈谈。
听她这样说,秦正宁瞬时间想到了先前看到的绾发一幕。
虽然他不喜秦楚青和敬王私下相见,也不得不承认,敬王那时的样子,极其有耐心、极其温柔。对待阿青长长的黑发,动作都是小心谨慎的。更何况对待阿青本人?
他自然相信楚新婷说的‘敬王不会伤害阿青’。只是护妹心切,不想她无缘无故栽入那人编制的陷阱中罢了。
不过……
他慢慢移动视线,望向楚新婷。
她刚才提到了‘处境相同’。
敬王对阿青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心中已然有数。
可新婷这边,又是怎么回事?!
隔壁院子一隅,梧桐树下。
高大繁茂的枝叶遮住了空中烈日,投下斑驳树影。
霍容与一身白衣立在这摇晃的树影之中,显得孤寂而又寥落。
看到他这副模样,秦楚青先前被硬生生拖走时心里冒出的那点不高兴就全然不见了。
“你还好吧?”她关切地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霍容与看着秦楚青茫然的眼神,喟叹着揉了揉眉心,“你怎会同意让张家世子教你?他毕竟是个男子。”
秦楚青张了张口,最终说道:“以往的时候,我也会给兵士纠正姿势啊……”
这样没甚不妥吧?
霍容与垂眸,“你觉得此情此景和那般状况,一样?”
秦楚青仔细想了半晌,最终确定下来,好像……是不太相同……
兵士在军中拼搏,无需顾及家中人的看法。
但张逢刚在这儿,想法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张太太她们的影响。
思及先前张太太的态度……
是她大意了。
眼见秦楚青目光渐渐清明澄澈,霍容与先前看到那一幕时浮起的燥意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四顾无人,他终究是忍耐不住,抬指抚向她的脸颊。
她身体偏凉,烈日之中触到,别有一番沁凉之感。
他的指尖在那里多停留了片刻,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不会干涉你与所有男子相交。但别有目的之人,我希望你不要给他们任何机会,也不要离他们太近。”
他先前的忧虑很有道理。
秦楚青刚想答应下来,忽地想到一事。
虽说在这个时候提起相当不合适,但若不和他讲明白,她不敢贸然答应他的话。
他们两人之间,素来是言出必行的。
于是秦楚青甚是艰难地开了口:“后日我还得进宫领职……”做侍书女官。
霍容与这便想起来了霍玉殊的那道圣旨,眉目骤冷,一拳砸在墙上,转身就走。
那一拳力道颇重,秦楚青到底是心疼了,慌忙叫他:“你等等——”
霍容与顿了顿,脚步停住,却并不回头。
秦楚青看了看他的手,轻声道:“疼不疼?”
那么重的一拳,砸下去,她看了都揪心。偏他跟没事人似的,说走就走,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
霍容与微微垂眸,沉声问道:“想知道?”
明知他看不见,秦楚青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霍容与道:“明日午时百鲜阁,天字一号房。”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跨着步子走了。
秦楚青缓了缓神,气恼地横了他的背影一眼。
这人真是。无缘无故就说个酒楼的房间。敢情要一起吃饭?那也好歹提前说一声啊。明日的事情,也不知道好不好安排过来。
不过……
她细想一番。
嗯。
酒楼?
吃饭?
这么说起来,她大概或许好像,曾经答应过请他吃饭来着……
回到射箭场的时候,张逢刚正远离人群,在先前练箭处静等。
看到女孩儿渐行渐近的俏丽身影,张逢刚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指指先前二人所在之处,问道:“继续练箭?”
秦楚青想到楚太太的意思和张太太的态度,心生警惕。
虽说张逢刚很热情,人也很好,秦楚青迟疑了一瞬,到底拒绝了,“不了,我有些累了,还是去看看新婷姐姐她们练的如何。”
张逢刚细细看她表情,见她神色十分严肃,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好。那就一起过去罢。”
因为担忧秦楚青,秦正宁就有些心不在焉。楚新婷看他如此,也没了比赛的心思。
四人正围坐在石桌旁闲聊着,转眼瞧见秦楚青与张逢刚过来了,这才都露出几分喜色。
由于先前拦阻秦正宁心中过意不去,不等秦正宁开口问询,楚新婷主动笑问秦楚青:“王爷先前看上去很是生气。究竟因何将阿青唤走?”
说实话,她虽相信霍容与不会伤害秦楚青,但敬王那般清冷的性子,私底下是个甚么情形,她也不太有把握。
秦楚青默了默,勾唇笑笑,很是自然地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先前我答应请他吃饭,至今未曾允诺。方才已然定好,明日请他。”
楚新婷瞪大了眼,惊奇道:“他就为了这事把你叫走?”
秦楚青一本正经地笑问:“不然呢?”
她答应请霍容与的事情,伯府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秦正宁听了,倒没甚好反驳的。见其他几人都疑惑地朝他望过来,只能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即使不情愿,可那是事实。不想承认也不行。
张逢刚目光微闪,问道:“那王爷先前发怒又是为了甚么?”
这个秦楚青就不太好随口说了。
思量半晌,秦楚青觉得怎么讲都不太妥当,于是很真诚地说了句“不太清楚”,又很是诚恳地建议大家:“不如去敬王府问问他?”
楚新婷顿时没了脾气,懊丧地摆摆手,“算了。”不自找晦气去了。
她去敬王府?
别说大门,恐怕连那台阶都没爬上去,就要被人给轰下来。
更何况,王爷身边还有四卫守着。
因为这个小插曲,众人先前热切的心思都有些淡了,大家就也没再提起弓箭之事。楚新婷喊了人来上了些蔬果点心,六人一起用过,这便散了。
秦楚青看出秦正宁始终对敬王不太放心。本以为回家的路上或是回到家后,秦正宁会开口询问细节。谁知秦正宁自始至终都未再问。
到最后两人一个要往前院去一个要往后宅走时,他也只是笑着和她道了声“再见”。
秦楚青有些摸不透哥哥的想法。考虑片刻没有想通,就也不再纠结,转而去想先前在大将军府时考虑的那件事。
当时,张逢英对秦如薇说的一句话让她十分在意。
——‘明远伯爷为人耿直正派光明磊落,怎会有个你这般心思龌龊的女儿?分明和伯爷一点也不相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当时听张逢英说起这个,秦楚青便心中一动。
细细想来,秦如薇和秦立谦确实不太像。
论性子,秦立谦行事光明,秦如薇却很有些小手段;论相貌,两人隐约有些相似处,细寻,却又说不出哪儿真的一样。
再看秦立谦其他几个孩子。
无论是先前的女孩儿、秦正宁亦或是秦正阳,都不是行事鬼祟之人。至于相貌,三个人身上都可显而易见地寻到秦立谦样子的痕迹。
秦如薇与三个兄弟姐妹差异这样大,虽有兰姨娘从中教导有关,却也不得不说,此事真有些值得深思。
回到房里后,秦楚青换了衣裳洗漱完毕,又吃了冰镇甜汤静了静神,将那事在心里再过了一遍,这便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独留陈妈妈在房中商议。
她先是问起了上一次秦立谦醉酒后让陈妈妈想法子去府中老人间打探一事。知晓尚且只问过府里老人、离了府的还未寻到,又听了些支离破碎看上去无甚大用的一些片段后,这便问起另外一件事来。
“当日父亲醉酒是哪一日?六姐姐未出生的时候,原定下的预产之日是何时?”
秦如薇的生辰在府里不是甚么太大的秘密。她早已知晓。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父亲和兰姨娘在一起统共就醉酒那回。
陈妈妈没料到秦楚青对父亲的事情那么在意。上次想要弄清秦立谦被兰姨娘算计一事,如今,又打听起秦如薇来。
预产之日……这个又要牵扯到兰姨娘的一些生活细节。
说起来,女儿家太过留心父亲那边的事,作为晚辈实属逾越,不太妥当。
可秦楚青如今管着家。在这样的身份下,她有权利知晓这个府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陈妈妈暗自思量半晌,拿不定主意。
秦楚青便道:“若是如今母亲还活着,想必也希望我做一个耳聪目明之人。而不是万事不知不懂、不清不楚。”
陈妈妈听她说起故去的太太,眼中不由浮起一层雾气。
是了。若是太太还在,与女儿说起私底下的话时,也少不得会提起这些。
可叹姑娘自小没了母亲,想要知道这些,只能问她。
也罢。无论姑娘往后问起甚么,尽皆说了就是。
陈妈妈回忆了下,将她问起的日子一一说了。
秦楚青听闻,心下暗惊,面露疑惑,“照这样看来,秦如薇倒是比预定的产期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出生。”
陈妈妈却没将这事太过放在心上。
她给秦楚青理了理衣裳,顺口说道:“妇人家有孕,预产之日都是按照葵水的日子来计量,哪有算的那么准的?偏差个十天半月实属正常。”
秦楚青却不敢大意。
在旁人身上正常的事情,搁到那想法奇特的母女俩身上,还真就不一定正常了。
她考虑半晌,认真地嘱咐陈妈妈:“此事加上爹爹醉酒的事情,遣了人去继续彻查。务必要寻到当年的老人。”
寻到当事之人,便有可能解了疑惑。
若实在寻不到……
想要查清此事,就需得用些非正常手段了。
那样太过大动干戈,不妥。
此事吩咐已毕,秦楚青就想起了明日和霍容与相约之事。
说起来,他们两人好久没有独处畅谈了。
明日的时候,倒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让他们两人能够与当年一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思及此,秦楚青不由对明日的相约产生了几分期待。
心下欢喜,自然也带到了面上。
她高高兴兴地唤了人来,拿出新近做的几身衣裳,好生选择明日穿哪一身更好。
视线最终在一身素白裙衫上停了下来。
想到先前她穿紫色衣裳时霍容与那黑沉沉的表情,秦楚青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罢。她害他苦恼那么多次,如今,就如了他一回愿吧。
“就这一身罢。”秦楚青伸指轻点着那片素白,单手支颐暗暗思量,心想明日他见到她穿成这般模样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秦楚青睡下的时候,还在思量着明天有哪些事情要和那家伙讲个清楚明白。
谁知第二天一早,却是忽然来了个打乱一切计划的消息。
宫里来了公公,当场宣旨,说是霍玉殊改了主意,今日即刻就要秦楚青进宫任职。片刻也不能耽搁。
“秦姑娘,车子已经备好,还请您赶紧随咱家走一趟。皇上正等着呢。”
林公公看着面无表情的秦楚青,赔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