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正好,阳光明媚。
今日是宝贝孙女儿过生辰。就连一向不问外事的宁王爷,也一大早就走出了屋子,在府里头闲晃。
这是秦楚青第一次见到宁王爷。
身材微胖,弯弯的八字眉,和蔼慈善的模样。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提着鸟笼子逗着鸟儿,悠悠地哼着小曲儿。
若不是那一身锦缎衣裳忒得惹眼,整个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坊间悠闲老人家的模样。有谁会想到是位王爷?!
老人家一瞧见秦楚青,便笑了。
不等她开口行礼问安,就笑眯眯兴冲冲地行了过来,指了手里头的鸟笼子,乐呵呵问道:“来来来,小丫头,瞧瞧我这鸟儿,怎么样?”
秦楚青上辈子上战场,这辈子混后宅,都没接触过养鸟。老王爷这么一句,着实难住了她。
于是只能睁眼说瞎话。
“毛色清丽,声音婉转,嗯……很不错。”
“好!是个识货的!不像那几个,睁着眼睛都看不清好坏。”老王爷竖拇指称赞,“来来来,我与你说叨说叨。”
老王爷这便开心起来,拉了秦楚青在旁边的木墩子上坐下,从鸟儿的嘴巴说到鸟儿的脚趾。又从它翅膀尖儿谈到了尾巴头儿。告诉她如何分辨鸟毛好坏,又怎么知道鸟的叫声如何。
直接把秦楚青说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却还不好扰了老人家的兴致,笑着陪了老王爷在那边,作出兴高采烈的模样。
最后还是宁王妃救了场。
她一过来,就将老王爷数落了一通,又把秦楚青叫了去,说道:“下次他再寻你这样说话的时候,无需多理会,只管说是有事来寻我便好了。”
虽然是宁王妃先这样说,秦楚青却不能去接话。
世子妃瞧见了她的处境,在旁歉然说道:“父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有时候难免一句话说个三四遍,还请你多担待些。”
秦楚青这才明白过来,年老的宁王爷,得了一种有些老年人会得的疾病。
外面说是老王爷年纪大了不喜出门不问外事,实则是他身子不太好了。
思及此,秦楚青不由有些担忧。
听着宁王妃在旁感叹,便与宁王妃悄声商议道:“不如请老王爷去明橘园里歇着?”
明橘园便是栽着那棵橘子树的院子。那里面伺候的人,已经全部换上了霍容与的手下。放眼整个王府,此处是最为安全之地。
老王爷行动不如旁人迅捷,让他一早就在这里,起码能保证安全无虞。
宁王妃见劝不动老王爷回屋,只得答应下来。她与几位府里伺候了多年的老人一起,半哄着老王爷,说着要给他看宝贝孙女儿的橘子树,这才将他挪到了那院子里安生待着。
看着老王爷在树下逗鸟的情形,世子妃又是一番感叹。与秦楚青低语了几句,两人便一同往外行去。
霍玉暖是宁王府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珍宝,今日既是她的生辰,断不会太过随意地度过。
宁王妃早就想好了。以‘不是大生辰’为由,并不大办。但几个自小就和霍玉暖玩得好的小姐妹,却是一定要请来。
并不多,不过五六家而已。
她将此事和霍容与说了后,霍容与本不愿答应。
无奈宁王妃心疼小孙女儿,打定主意一定要如此行事。
便劝霍容与道:“我们不出门去,只请了人进来,必然不会出甚乱子。且,暖儿办生辰的大致日子,熟悉的人家本就是晓得的。既然如此,若不去办,好似显得在躲避甚么,反倒太过刻意了不是?更容易引了贼人注意。”
霍容与本就不是擅长用言语劝人的,只能赶紧派了人将那几家人大致调查一番。得知应无甚大碍,又细密布置一番。
只是宁王妃和他提起此事时已经是临近生辰的日子了,时间太仓促,他没法做太周全的安排,终究放心不下。便暗中叮嘱了秦楚青,一定要小心看护着暖儿和其他小家伙们。万一有甚么不对劲,即刻告诉他知晓。
世子妃和秦楚青将老王爷安顿好后,便一同去了外头迎接几个小姑娘和她们母亲的到来。
因着先前已经敲定了到来的时辰,在约定之时基本上已经全部到来。
只一家略晚了些。
那一家的当家太太、女孩儿的母亲生了病,无法亲至。后来考虑了许久,就让她们家的一个姨娘将姑娘带了来。
为此,病重的主母还特意写了封信,让那姨娘交予宁王府的世子妃。特意说明,让妾侍前来并非她意,还望王妃、世子妃不要见怪。
——这儿本是太太们和姑娘们相聚的时候。一个妾侍夹在其中,却是太‘扎眼’了些。
不过既是主母抱恙,那也无法了。
世子妃就写了回信,大致便是‘注意身体,些许小事无需顾忌’之类的言语。交予那妾侍,又叮嘱她回去交给那位太太。这才和秦楚青一同去看玩闹着的女娃娃们。
秦楚青见这家孩子与霍玉暖差不多的个头,也和霍玉暖一样穿了身火红的衣裳。在路上行着的时候,就多问了两句那妾侍的情况。这才知晓此人刚进门三年,因着性情和顺,颇得主母的欢心。
秦楚青便留了心,将她的事情暗暗记下。到了院子里得空的时候,唤了旁边一个‘家丁’,将此事讲了,又命那家丁将此事告知霍容与。
女孩儿们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和霍玉暖一般大。一溜儿都是模样可爱打扮的俏生生的模样,凑在一堆玩,粉雕玉琢的一群,看上去很是可爱。
再细细听她们的言论,又是特别有趣。
这个说自己粉色的荷包漂亮,那个说自己新得的绞丝金镯子秀气。小小的人儿在一块叽叽喳喳不停,竟然都是在讨论穿着打扮。
世子妃低声和秦楚青道:“我那么大的时候,镇日里只关心明日有何好吃的、好玩的。哪想得到这些?现在的孩子们呐,可是越来越精怪了。”说着,扭头问秦楚青:“是吧?”
秦楚青打小看的是兵书,玩的是刀枪。哪接得上世子妃这句话?
只能干笑两声,点了点头。
世子妃正要再说,礼物却是陆续送了过来。就连宫里头,都下来了赏赐。她忙让人去叫世子爷,由他紧着点去处理此事。
这期间,秦楚青便帮忙招呼客人。
正四处忙活着,却听仆从来禀,说是明远伯家的小少爷来了。
明远伯家的小少爷?
这称呼太过熟悉,秦楚青怔了下反应过来是秦正阳。一时太过诧异,竟是没有言语。
旁边世子妃已经吩咐完事情行了过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正阳是母亲唤人请来的。伯府的孩子,自然放心。不用多考虑。”语毕,朝那仆从说道:“快把秦少爷请进来。”
霍玉暖如今去伯府玩,几乎次次都要找秦正阳。
如今秦正阳来了,她下意识地就拉了她与她的小姐妹们见面。
结果……
小少年往女孩儿堆里一站,一下子高出了一截。
女孩儿们觉得新奇。明明是女儿家的聚会,偏生来了个男娃娃。而且,还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男孩子。
她们都是娇养着长大的,没有甚么太多顾忌。既然疑惑,便问出了口。围在他的跟前,你一句我一句,直接把秦正阳闹得红了脸。
他对着一群叽叽喳喳和他说话的女孩儿,手足无措,讷讷不得言。很有种误入脂粉堆的悲怆感觉。
偏偏霍玉暖难得见他一次窘迫模样,在旁边乐得拍手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帮他。
秦正阳只得求助地望向自家姐姐……
好吧。姐姐也在旁笑。而且,很显然,笑得更开心。
小少年顿时无奈了。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应付周围那帮小姑娘……
“秦姑娘?王妃正寻您呢。”
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过来,对唇边挂着笑意、正警惕地环顾四周的秦楚青如此说道。
秦楚青仔细地打量了下她。
是王府的丫鬟。王妃身边伺候的,家生子,平日里很活泼的一个。
如今说话的时候,神色很是坦荡,并无游移之态。
可信。
只是这院子里的客人颇多,世子妃一人怕是应付不来。
世子妃看出了秦楚青的犹豫,笑道:“如今咱们都是在王府里头,并不是在外面,怕甚么?再说了,都是相熟人家的孩子和太太。容与都安排好了,没甚好担心的。”说着,又派了人去将世子请了过来。
秦楚青看这边有两个主子看顾着了,方才打定主意往明橘园行过去。
谁知刚走没多久,一连串的脚步声往这边冲来。
秦楚青驻足往后看去,见是秦正阳匆匆跑了过来,不由莞尔,“怎么?扛不住了?”
少年一边抹着头上刚刚冒出来的汗,一边垂头丧气地老老实实说道:“是。”
秦楚青笑着摇了摇头,却也知道他性子憨直,不懂得怎么应付小姑娘们,就随他这样跟着,快步往明橘园行去。
明橘园里头伺候的都是霍容与的人。如今是宁王府目前最为妥帖安全的一处。但宁王妃依然不放心宁王爷独自在这儿待着,时不时地就会来这里陪他会儿。
此时,宁王妃正与宁王爷一同喝着茶,听他讲着怎么分辨鸟儿的好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远远见秦楚青来了,宁王妃对宁王爷低语了两句,起身朝院门处行去。与秦楚青离得近些了后,便示意秦楚青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虽看到秦正阳在旁,宁王妃倒也没刻意避讳,就和秦楚青开了口:“今日可曾发现有何异动不曾?”
秦楚青想了想,说道:“暂时没有。”
宁王妃点点头,回头看了眼逗着鸟儿的老王爷,道:“他的性子,你恐怕是不知道的。平日里万事不管,只在屋里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今儿一大早就一反常态走了出来,这不太对劲。说明他心里头有事情惦念着,却说不出是甚么。所以我就想啊……”
宁王妃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想,是不是今日不该寻了那些人来玩。容与先前也说过,近日怕是不方便邀人来家。我想着不过是几户相熟的人家,来的也都是主子们,应当没甚大碍。只是到了刚才,忽然就有些后悔了。”
秦楚青沉默了下,宽慰道:“您放心。不会有大问题的。”
“希望如此罢。”宁王妃这才松了口气,如此说道。
话虽这样出了口,但她眉目间依然有化不开的担忧。
秦楚青走到院子门口了,她又出声叫住了,细细叮嘱一番。
秦楚青好生听了,又一一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秦正阳眼看离明橘园远一些了,方才问道:“姐,你们说的大问题,是甚么问题?”
秦楚青不好将这些日的安排告诉他,考虑过后,说道:“旁的你无需多问。但府里若是出了甚么事情,你要答应我,一定帮忙护好暖儿。”
“小郡主?”秦正阳登时一凛,问道:“她会有危险?”
秦楚青本在脚下不停快步行着,闻言脚步微顿,最终低低“嗯”了声,“或许罢。”
秦正阳的小脸便皱作了一团,绷着嘴角拧着眉头细细思量。
姐弟俩各自想着心事回到先前那个院子。
一进门口,秦楚青立刻发觉了不对。当即唤过旁边守着的丫鬟,问道:“世子妃呢?世子呢?”
丫鬟被她急切的语气和动作给惊到了,惶惶然答道:“世子妃和世子都被王妃叫去了呀。”
被王妃叫去?
不可能!
她与秦正阳先前才刚从王妃那里回来。王妃半句也没提过让他们二人过去的话!
“那暖儿呢?暖儿可还在里面?”秦楚青连忙问道。
“小郡主?应该在里面啊。没看见她出去。”几个丫鬟都如此说道。
秦楚青听了,却是脸色一沉,急急朝里行去。又在女孩儿的堆里快速看着,搜寻那个穿了红色衣裳的小小身影。
一个,两个……
唯独不见暖儿!
秦楚青赶忙往外行去。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那些纯真懵懂的小身影……
她恨恨地捶了下旁边院墙,将秦正阳喊来,急急说道:“快!快去找暖儿!找到了,带去明橘园!”
稍一思量,她又与秦正阳快速说了霍容与如今的位置,“先去寻王爷!告诉他,暖儿不见了,务必要找到!”
秦正阳惊愕地脱口而出:“王爷不是出京了?”话一出口,他就从秦楚青的神色中意识到了事情重要性,赶紧改了口:“我立刻就去找他和暖儿。姐你放心!”
说罢,拔腿就跑。
秦楚青忙高声唤人。
十四五个人围拢了过来,有年少的丫鬟,也有年长的婆子。
秦楚青分出其中十个是霍容与派来的人,点了其中三个,命令她们即刻去寻世子和世子妃还有霍玉暖。
又将院子里的太太和女孩儿们叫到了一处,让其他七人和她一起,护着大家撤出院子。
“走。赶紧去明橘园!”
秦楚青急急说着。
太太们和小姑娘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有些茫然地看着秦楚青。
不能将如今的危险状况说明。秦楚青大急之下,顾不得其他,喊道:“刚才有三只老鼠进了院子。太太们当心,务必将姑娘们带去明橘园避一避!”
姑娘们都出身高门,且尚还年幼。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见个小虫子都要尖叫一番。如今听到‘老鼠’这等骇人的动物,哪还坚持得下去?
当即大惊失色,不住喊叫。
太太们阅历丰富。虽说听闻有老鼠不至于慌张,但看秦楚青神色严肃,知晓事情或许不只那么简单。便也不多言,赶忙抱起自家女儿,在丫鬟和婆子们的护卫下朝着明橘园奔去。
明橘园的院门处有两扇门。
大家到了之后,秦楚青一声令下,双门合闭,又在上面上了栓。
宁王妃犹不知发生了甚么,赶紧跑来急忙询问。秦楚青刚开了个头儿,门外传来急急的敲门声。
有个丫鬟去到门边高声询问。门外响起个婆子苍老的声音。
两人三问三答后,丫鬟将门栓打开,露开了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世子和世子妃依次通过,最后,是一个脸上皱纹满布的婆子。
丫鬟机警地看了看四周,赶紧闭门,将门栓扣上。
栓上的闷响刚刚落下,门外不远处就响起了兵器相斫的声音。
屋内人齐齐惊了惊。
被邀请来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缩在母亲的怀里,大气也不敢出,只眨着纯然却懵懂的眼神,望着宁王府众人。
有个小姑娘颤颤地问道:“哎呀,那是什么声音?真是吓人。”
她母亲不轻不重的拍了她一下,愠怒道:“说甚么呢。不过是磨刀罢了,莫要随意乱说。”
但这位太太的话语里也有着几不可查的紧张与忐忑,转首问秦楚青:“秦姑娘,今日这是……”
“没事。”秦楚青安抚道:“您和孩子们先去屋里坐坐。等会儿就好。”
太太们到底是大家出身。虽知今日应当有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心下紧张,却不慌乱。一起将女孩儿们带了过去。
只那个落了单的红衣女娃娃没人照料,先前由丫鬟强行抱了来,如今却不肯往里走,抽抽泣泣地就要哭出声来。
看着这个红衣裳的女孩儿,世子妃心下慌乱。
匆匆在周围快速走了两圈,没看到霍玉暖,她焦急万分,一把抓住秦楚青,急急问道:“暖儿呢?你可知暖儿去了哪里?”
秦楚青边让刚才开门的那个丫鬟哄住红衣女娃娃,边和世子妃说道:“正阳和王爷去找她了。很快就会回来。”
世子妃这便知晓,她所不愿看到的最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霍玉暖不在这里。
世子妃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被宁王妃扶了一把,方才稳住身子。
她一下子抓住宁王妃的胳膊,泫然欲泣,“母亲,暖儿……我,我……”
宁王妃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转向秦楚青道:“阿青,这是怎么回事?”
秦楚青努力放缓声音,“她会没事的。”
世子扶过妻子的手臂,尚算淡定地问道:“真的不见了?”
秦楚青拧眉不语。
世子妃从她的沉默中知晓了答案,急急想要往外冲,却被世子用力拉住了手臂。她努力扭动身子,都无法挣脱。
世子妃瞬间有些崩溃,用双手掩住面,痛哭出声。
宁王妃颓然做到石凳上,目光黯然。
结果这个时候老王爷开了口。
他逗着笼子里的鸟儿,哼着曲儿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容与是个有福的,暖儿也是。急什么。”
他的声音悠悠然然,哭声悲痛哀伤。但这些,都被屋外越来越多的兵器撞击声所搅乱,支离破碎,听不分明。
世子从墙角摸了把木棍就要朝外走,被守在门口的婆子横手拦住。
他忧心至极之下,顾不得其他,高声呵斥。
曲子声,痛哭声,打斗声,呵斥声。混在一起,惊扰着院内每个人的耳膜。
就在这众多纷杂之中,院门再次被敲响。
一下,一下。
那叩击声虽声量不大,却响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让这院子瞬间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