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外面的是谁后,秦楚青是一丁点也不想搭理。当即扬声吩咐车夫快些行。
楚新婷却是有些好奇,秦如薇为何成了如今这般的模样。
在她的印象里,秦如薇虽然极其讨厌,却是个很有想法的,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似如今这般不管不顾地就和人争执起来、当众惹人厌,不是此人惯有的做派。
于是楚新婷还是稍微撩起了点帘子,又朝外头细看了几眼。
街角的人群之中,显然很多是在看笑话的,大都抱臂旁观。围在其中的几人里,有个戴了帷帽的身影极其明显。
她穿了身绸缎衣裳,那花枝招展的上衣与裙衫显然不合身。挂在她瘦弱的身子上,颇为肥大,空荡荡地发晃。隔得那么远,依稀能够看到衣裳已然洗得有些地方泛起了白,一瞧便是有些旧了。
如今女孩儿的对面有一个穿了粗布短衫打扮的人正指了她不服气地叫嚷,明显是在和她对吵。
而她,因了那帷帽的遮挡,看不清面容。不过依着帷帽抖动的频率还有她不时抬起手指朝对方点来点去的模样,显然也是在发怒。
“看她以前那模样,真想不到也有今天这样的时候。”楚新婷喃喃说道:“看来,她过得也不太如意啊。”
她不过是因了先前所见感慨一番,并未打算过多细究。毕竟秦如薇和她并不熟悉,如今解了好奇心便准备作罢。
谁知秦如薇一眼认出了伯府的车子,对着那些人嚷嚷了几句。那些围观的人就尽数朝马车这边看来,高声议论着甚么。
短衫打扮的壮汉嘿嘿一笑,一把拉住秦如薇的手,扯了她就往马车行去。
旁边有个没留头的小丫鬟,见状忙去拉扯,稚嫩的童声不住喊道:“放开我家姑娘。你个臭男人。放开我家姑娘。”
壮汉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回头扇了她一巴掌。小丫鬟顿时哭了起来,抹着眼睛抽抽搭搭地跟了过去。
因着是在闹市,唯恐伤到人,不可能让马车跑得太快。伯府驾车的车夫就让车子匀速慢行着。
谁曾想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人,直直的就伸着手拦在了车子前面。
车夫虽有心避开,可那汉子铁了心要拦这车子,甚至为达目标不惜将秦如薇给推到一边去。
一个大活人硬挺挺地站在前头,转方向已经来不及,再不停住怕是真要撞上去了。车夫别无他法,只能急急拉缰勒马,硬生生把马车停了下来,斥道:“哪里来的莽夫!还要不要命了!”
短衫汉子咧了咧嘴,露出满口黄牙。也不再搭理旁边的秦如薇,只死死盯着伯府的马车,左手叉腰右手向着车子的方向一伸,哼道:“命自然是要的。可银子,也得要来!你们只管还了欠我的二两银子,我便作罢!”
车夫扬声呵斥道:“忒得无礼!我家姑娘和太太从未见过你这莽夫,又怎会亏欠了你的银子去!”
汉子哼笑道:“那么大的一个地方,怎么会才一两个主子?你当我傻啊!那戴着帽子的小丫头不就是你们家的?怎么着?想赖账?没那么容易!”说着就撸起了袖子,做足了要‘大干一场’的准备。
因着今日秦楚青和楚新婷准备多逛一会儿,且还准备给秦立谦、秦正宁订做两套衣裳,两人就不只带了丫鬟出来,还将陈妈妈和楚新婷身边的崔妈妈一起带了来——秦正宁的衣裳倒也罢了,比较好选。但秦立谦的衣裳样式和选料,她们俩还需得同两位妈妈商议一下。毕竟二人还年轻,不太晓得长辈们用哪种的更为合适。
如今见车子停了下来,又听到前面有动静,陈妈妈便和崔妈妈一起从后头那辆小马车上走了下来,行至这边。
崔妈妈看着眼前的状况,走上前去,冷冷看了那汉子一眼,嗤道:“区区二两银子,我们倒也不放在眼里。只是你这人太过嚣张,竟然敢空口无凭说出这种话来。公侯之家的主子们,哪是你这狂徒可以随意诬蔑的?来人!将这莽夫给我打了去!”语毕,扬声一喝。她们那辆小马车前驾车跟车的三四个家丁和四个丫鬟就走了过来。
丫鬟们分立两侧将秦楚青她们的车子护住,家丁则一人持一根棍棒,朝着那汉子冲了过去,抬手就打。
汉子哪想得到会经历这些,忙抬手护住头,杀猪般嚎叫道:“听我说听我说。我哪敢跟贵人们随意开口啊!是你们府上的人欠了我的银子,我没法子了,才过来拦车要的!你们忒得不讲理。不去找那诬蔑你们的,偏要打我这个被人欠了账的!”
他这句话落下的同时,旁边传来一阵喧哗声。
原来是他来到马车这边的时候,秦如薇提了裙子打算悄悄溜走。被围观的人们给拦了下来,说是“请”,实际上是推搡着到了秦楚青她们这边。
“你们做甚么!你们放手!”秦如薇扭着身子挣扎着。眼看着距离马车越来越近,她脸上神色也愈发难看了。
她没想到那么巧,居然能碰到“故人”。其实,这车子当年她也坐过。虽然如今新刷了漆,比往时又要漂亮许多,也显得贵气了许多。但她还是能立马认出来。
看看自己如今落魄的样子,再想想里面那个女孩儿骄傲自得的模样,秦如薇心头怒气渐升,大声喊了句“秦楚青你少得意”,又对婆子丫鬟们叫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往年在府里的时候,我赏你们东西、赏你们银子还少么?怕是不止二两银子了罢!你们那时一个个都恭恭敬敬的,如今我不过离家几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楚新婷在车子里听得冒火,扭头就要说话,被秦楚青按住了手,又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越是搭理秦如薇,那人便越是嚣张。有两位妈妈在,秦如薇翻不了天去。
楚新婷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得按捺下满腹的怒火,咬咬牙把话尽数咽了回去。
陈妈妈听了秦如薇那话后眉目一冷,一个字儿也未说,朝崔妈妈使了个眼色。
崔妈妈会意。
她朝帷帽少女那明显不合身的衣裳瞥了一眼,对着她冷冷一哼,道:“秦家早已分家。我们家的主子里没有这副模样的。若是甚么人都敢空口无凭地乱说、都要把欠账往伯府上推,难不成我们还要一个个地全都好生招呼了不成?”又对嚎叫的汉子说道:“往后你记好了。但凡伯府的主子,如今尽皆住在府里头。外头那些来路不明的,我们可是一个也不认!”
人群里传来交头接耳声。
先前秦如薇只说是伯府的亲戚,却没说具体是甚么亲戚。不过围观者里有和二房如今住得近些的人家,认出了秦如薇,知道是明远伯府出来的,现在养在老太太跟前,所以到了二房那里。
也因了这个缘故,那汉子才敢明目张胆地来拦车子要银子。
如今大家听了崔妈妈的话,方才知晓,这秦如薇竟然和伯府完全没有关系了……
而且,这还是世子夫人身边的妈妈都晓得的。
到底因了何缘故?
众人颇为不解。
汉子被打得浑身都疼,连连告饶。许久后,崔妈妈终于让人住了手。
汉子一得了自由,瞥见旁边的秦如薇后,嗷地一声叫着就猛力推了她一把。
秦如薇娇滴滴的小身板,哪禁得住他这一推?当即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帷帽也因了她身子的剧烈一晃而掉落下来。
秦如薇额上的那一大块伤疤便暴露在了在场之人的眼前。
崔妈妈是楚新婷嫁过来后才跟了来的,不太清楚伯府原先的一些情况。虽知晓秦如薇是谁,却不知晓她头上为何会多了个伤疤。心下疑惑,思来想去,保持了沉默。
但陈妈妈就不同了。
她望着秦如薇后,明显不悦地道:“哦,原来是你啊。先前听声音没认出,真是对不住了。”语调和神色都既疏离又淡漠。
围观之人那边的窃窃私语声更重了。被家丁们扬着手中棍棒呵斥了几句,方才停歇。
短衫汉子一看,连伯府的一个伺候人的妈妈都不将那帷帽丫头放在眼里,从始至终,正儿八经的主子们连个脸儿都不露,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那死丫头骗了他!她根本不是伯府甚么正儿八经的亲戚!
他登时怒了,上前一把拍开秦如薇刚刚拾起的帷帽,又推了她一把,“还银子!”
“甚么银子。”秦如薇被他推得身子晃了晃,手里拿不住,帷帽就掉到了地上。她暗暗恼恨,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别碰我。脏得很。”
没要到银子,汉子已经怒极。被打了一场,更是愤然。
想到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谎话而生出来,再看她这趾高气昂的模样,愈发恨极。再也顾不得其他,扬手一巴掌就要朝着秦如薇扇去。
却被旁边两个围观之人给劝住了。
“罢了罢了。和个小姑娘置气做什么?”
“是啊是啊。就算打伤了打残了,你能怎样?还是看看怎么弄到银子是正经。再不行,将她送回她家里去,问她家大人要过来。”
听到他们说起‘送回去’,秦如薇脸色骤然大变,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抖着声音尖着嗓子喊道:“不能把我送回去!谁敢这么做,我就和你们拼了!”
她可不信二太太!
二太太笑得虽和蔼,却是这世上最恶毒不过的女人了。说甚么‘既已破了相,想要寻到好亲,可是有些难了’……
分明是假惺惺的推托之词!
她这伤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了二太太不请大夫的缘故?
要她嫁给那些个腌臜人?凭什么!
她不服!她要在嫁过去前想了法子脱离那恶毒的一家子!
秦如薇看那汉子来拽她,咬着牙闷头就往这汉子身上撞。
汉子本就被家丁打得浑身都疼。此刻终于怒火爆发,一掌重重地打了下去。直将秦如薇扇得嘴角流血,头嗡嗡响着,扑到地上。
先前的小丫鬟这时候才好不容易挤了过来。看见秦如薇被打模样,被吓得哇哇大哭。
汉子听了心烦,瞪着眼吼她。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抹着眼泪要去扶秦如薇。
大家这才发现小丫鬟的背上背了个小包袱。
先前众人只留意着秦如薇这个主子,哪会去看一个小丫头?这个时候瞧见了,便朝汉子说道:“你看看她那包袱里有没有东西。若真有了,拿了来当你的车资倒也不错。”
这话提醒了汉子。
他一把扯过小丫鬟背上的小包袱,三两下打开。看见其中有几样金首饰还有零碎的几块银子,忙把包袱一掩,说道:“还算有点零碎的。差不多也能够了。”
说着,就朝陈妈妈、崔妈妈她们不住赔礼道歉。
伯府众人哪会去理会他?
妈妈们吩咐了几句,派了两个丫鬟跟了秦楚青她们来坐,又命车夫好生赶路,这便带了其余人回了后面那辆车子。
汉子赔着笑在旁说着吉祥话。
刚两三句,就觉得小腿上被人拉扯地生疼。扭头一看,才发现是秦如薇。
“先前明明说的是一百钱就能上路,你反悔,改成二两,好,我认!”秦如薇恨恨瞪着他,喊道:“二两银子我给你就是!那里有那么多东西,你把旁的还我!”
汉子到底顾忌公侯之家。不敢再在伯府的太太姑娘跟前造次。看着车子行驶了,方才一脚将秦如薇踹开。
“一百钱?一百钱是开门做生意的价格!你想偷溜,涨成二两已经便宜你了。偏你不爽快,不肯给。如今啊……你害得老.子被人打,这点银子,还不够老.子看个大夫的诊金!其他东西还想要回去?没门儿!当诊金还差不多!”
秦如薇哪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当时只想着赶快离开那里,看到有个车子就尽快上了。后来想着往后少不得要处处用钱,本想借了去铺子的机会偷偷溜走,省下车资,哪晓得那铺子掌柜的刚好就是这车夫的熟人?
当场被人拦下,争执不休。
眼看如今因了些许银钱就要失去所有逃跑的资本,她哪里甘心!
怒从心头起,她力气也大了许多。拼了命地上前,去拉扯汉子的胳膊、衣袖。
汉子不堪其扰,想要再踹,才发现秦如薇除了头上那疤痕外,其实样子也还不错。便不再抬脚,而是伸手在她腰上捏了几把。
秦如薇大惊,连连后退,大喊道:“你想干甚么!”
汉子神色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掂了掂手里的小包袱,哼笑着要走。
秦如薇紧跑几步追他。
汉子终于忍耐不住,当即回身又踹了她几脚。看她直不起身没法再追了,方才作罢。又朝她啐了一口,“跟你玩玩是看得起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个甚么丑模样。”
秦如薇粗粗喘着气,半天才缓过神来,恨极,抬手打了小丫鬟一巴掌,绝望地道:“我把东西搁在你身上,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谁想到你太没用!居然让人将东西抢了去!如今倒好,我就算想跑,又能逃到哪里去?”
围观的众人看着她在那边下死力气对这个小丫鬟又扭又打,啧啧叹息着,慢慢散开。
不时有人叹息道:“这么个又丑又凶的女人,偏还这么娇气,怕是要嫁不出去咯。”
又有人说道:“当个洗衣做饭的通房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还成。晚上一关灯,不看脸就也成了。”
“做通房?”旁边一人哈哈大笑,“就那臭脾气,还甚么也不会干的样子,倒贴给我我也不要!”
先前他们只当她是大家的姑娘,说话稍微顾忌些。如今看伯府根本不搭理她,什么浑话说不出来?
秦如薇侧了侧眼,发现说出这样不干不净的话的,净是一些衣衫不整的贩夫走卒。
想到自己被这样腌臜的人看不起,她心中怒火更盛,下手更重。片刻后,自己打累了,听着小丫鬟的哭声,收回手,跌坐到地上,呆呆地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先前吵闹的时候,楚新婷和秦楚青自然一点也未曾往外看过,便也不知外头的具体情形如何。这个时候听着外面喧闹声没了,秦楚青懒得去管,依然没去看。倒是楚新婷想到刚才有人说道‘伤疤’甚么的,有些好奇,稍稍撩开了点帘子,又朝外面看了眼。
正巧瞧见秦如薇呆坐在地面上的情形。
“哎呀!她的头是怎么搞的?”楚新婷惊讶地喊了一句,看着秦如薇被渐行渐远的马车后厢挡住瞧不见人了,便放下帘子端正坐好。
“甚么怎么了?”秦楚青问道。
“就是她的头啊!”楚新婷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儿有一块疤,挺大的,看着可吓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别是在那家里被人打了罢?”
秦楚青这便想了起来,当日行宫里燕王作乱,一行人从那里回到京城后,曾经遇到过秦如薇。
秦如薇在伯府父子三人过去后,以头撞墙,还撞出了血来。只是秦立谦、秦正宁和秦楚青都未去搭理,只三老爷秦立诚将秦如薇送了回去。
据说二太太厌烦秦如薇私自跑出去,也没立刻给她请大夫,硬生生让那伤口熬得发了炎……
至于后来怎么样了,秦楚青也没再去打听。听楚新婷这话,那伤口应当是不轻了。
“没人打她。自己弄的。”秦楚青就将那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下。
楚新婷一听是秦如薇自作自受,唏嘘过后,便转了话题。
姑嫂两人说了会儿话,铺子也就到了。两人就将此事搁下,仔细挑选合心意的物品。待到回家后,秦楚青不愿让父兄闹心,这事儿自然也没再提起。
伯府这边虽未曾有人提及,也不知那两房有哪个知情的人多嘴,外头竟是传出了消息,说那秦如薇并非伯爷秦立谦的生女。而是她姨娘和旁人偷腥生下来的。
这话一传出去,便有人不住附和。只道是秦如薇跑出去的时候,莫说伯府的嫡出姑娘了,就是伯府的世子夫人,也未曾搭理她半分。若真是伯爷的女儿,依着明远伯府的能力,会连二两银子都不替她给了?退一步说,如果秦如薇当真是明远伯府的姑娘,怎会那般眼皮子浅,连丁点儿银子都要讹掉?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可没有二两银子那么多。不过是一百钱罢了。因了她一再拖欠,才硬生生增到二两的。
又有人质疑,如果秦如薇不知是那女人和哪个生下的,被伯府赶了出来后,为何老太太又要养着她?
这便有人说起,刨去秦如薇脸上的疤痕不提,她那模样看上去倒是和二老爷秦立谨有些相似。
难不成……是他的女儿?
这便解了大家的疑惑。难怪伯府将这姑娘赶出府了,二房还巴巴地把她要了去。原来竟是有这种情由在。
思及自分家以后,原先和二房亲厚的三房人,已经不再和二房往来,反倒开始和伯府亲近。原先疏远伯爷的姑太太,也开始与伯府亲厚起来,还主动帮忙张罗伯爷儿女们的亲事……大家如今恍然明白过来,愈发对那‘传言’深信不疑。
众人都同情伯爷被恶人蒙蔽那么多年。想到分家后二房那边光鲜的模样,又都说伯爷是个心善仁厚的,丝毫都不薄待旁人。愈发对他敬重起来,对二老爷那番做派所不齿。
自打秦立谨进了官府牢狱,便有许多人家和他们断了往来。如今更没人和他们那边来往了。而且,越来越多人已经能够猜测到,当初二老爷进入牢狱,真正的缘由是甚么。
二老爷的生母秦兰氏见这些风言风语止也止不住,气得脑仁疼,头脑发昏的症状愈发明显。在某天走路的时候,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竟是摔断了骨头。
从那以后,这位曾在伯府里耀武扬威的老太太便缠绵病榻,起不来身了。
第二年春日里,二房那边愈发凄惨苦楚起来。明远伯府这里,却是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极其和乐。
原因无他。只因家中将要迎来另外一件大喜事。
自家姑娘马上就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