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秦楚青就被陈妈妈叫了起来。迷迷糊糊着,已经被人服侍着穿好了衣裳。
春日的天,这个时候还比较冷。一走到透着凉气的外间,她便忍不住瑟缩了下。
陈妈妈赶紧让人拿了个手炉过来,塞到她的手里让她抱着。又命人去倒温水,伺候秦楚青洗漱。一切准备停当了,一回头,自家姑娘抱着手炉窝在椅子上斜斜地靠着,又睡着了。
陈妈妈哭笑不得,轻轻唤了秦楚青几声。待她清醒了些,正要说话,楚太太已经撩了帘子进来了。
瞅见秦楚青睡眼朦胧的模样,楚太太忍不住笑道:“旁人家的新嫁娘要出嫁,少不得会紧张得一晚上睡不踏实。你倒好,还恨不得多睡会儿呢。”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儿也无妨。”姑母秦立语也进了屋来,道:“左右没有正经婆婆,往后不用早起立规矩,若想多睡,就多睡会儿。”说着,顺手打起帘子,让跟在后头的楚新婷一起进了屋。
秦立语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多说一句话也嫌烦。这一点和楚太太刚好相似。两人这些日子一起来帮着忙活秦楚青的婚事,熟络了许多,相互间说话也随意起来。
楚新婷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便小声道:“那一位啊,怕是比正经婆婆还难伺候。”
一听她们这么说,秦楚青瞬间想到了苏晚华,倒是清醒了五六分。
楚太太笑道:“哎呀,果然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了。一听说婆家的事情,立刻就有精神了。”
秦楚青哭笑不得。但看大家的面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就也没反驳甚么。只干笑着站起身来,准备净脸。
刚洗好不多久,吏部洛侍郎的太太到了。
洛太太是伯府请来的全福太太,一进门看见秦楚青,便欢喜地赞了她几句。眼见准备已毕,这便开始给她绞脸开面。
待到梳头上妆过后,天已经亮了,屋子里聚集了十多位相熟人家的太太姑娘。大家说着吉祥话,不时打趣几句,气氛和乐而又欢喜。
先前一直在忙着还没感觉。如今人空闲下来,秦楚青方才开始隐隐觉得有些紧张。
只是这紧张还没来得及持续多久,就见秦正阳急急地从外头冲了过来,扯着嗓门喊道:“来了来了,快点快点!”
小少年这两年已经长高了许多,又穿了一身藏青色绣了富贵如意纹的衣裳,翩翩风姿初现。
他在门口一出现,楚太太便笑道:“你看看,咱们哪个能过去的,一并喊了去罢!”
秦正阳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满屋子的太太姑娘,没有一位男宾在。
他“啊”了声一拍脑门,讪笑道:“走错地方了,走错地方了。”转过头就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嘴里不停告诉自己:“得叫男的。得叫男的。”
宁王妃坐在椅子上笑道:“这孩子,多少年了,都那么冒冒失失的。”字句好似在指责,实际上她眉目含笑语声温和,是将秦正阳当自家孩子般嗔了几句。
其余的太太们便跟着笑言了几句。
众人正在屋里好生说着话,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从远处拔地而起直入苍穹,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锣鼓声响,气势惊人。呐喊声响,威势盖天。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好似不在繁华昌盛的京城,而是到了那孤寒的边疆;周遭也并非喜气洋洋的人们,而是那身姿挺拔神色冷冽的军中将士。
众人差点卷入其中无法自拔之时,锣鼓声呐喊声骤然停歇。再去细听,只余欢庆的乐曲连绵不绝。
“这、这是怎么回事?”宁王妃一把拉住离得最近的秦立语的手臂,讶然道:“那是甚么声音?”
她是因了那日燕王作乱时听到的声响而紧张。但秦立语这些年来等闲来不了京城一回,更是遇不到这种事情,哪里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是阵前锣鼓声和军士的呐喊声。”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扬。
秦楚青看着大家,微微一笑,道:“许是王爷把他的人带来了。”
“王爷的人?”
屋内的太太们想到先前的景象,再听秦楚青的话,有些明白过来,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楚新婷听了,却是兴奋异常,与秦楚青和楚太太道:“我出去看看。”
楚太太板着脸欲斥责几句,楚新婷忙道:“他们那几个要么太温和了,要么就是新郎倌儿的手下败将,我瞧着不成。”
这话说得颇为直接。屋内的太太闻言后将她的话细想了遍,暗道还真是这样,都忍不住笑了。姑娘们也掩着口弯了眉眼。
——秦家的孩子都脾性温和。赵家带来的两个也不是咄咄逼人之辈。好不容易有楚新毅他们是武将后人,却还都是输给过敬王心服口服的。
楚新婷尚在闺中的时候就与少年们赛马比箭,她的性子,大家俱都知晓。
见她如此干脆利落地说出这番话,大家知晓婆家人根本没有为难她分毫,这才使得她性子如故。暗赞明远伯府的同时,众人也都笑道:“快去快去。记得守紧点儿,没个千八百两的银子,可不准开门。”
“可不是。”就连一向端庄持重的京兆尹太太也在旁附和打趣,“敬王爷可是富贵人,给少了可不成。”
楚新婷笑眯了眼。伸手在苦哈哈的秦楚青的脸色捏了把,这便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没两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姐姐姐姐,等等我呀!”
一个粉嫩嫩的小家伙瞬间扑了过来。楚新婷一把揽住,小家伙就扑在她的腿前咯咯地笑。
楚新婷摸摸她的小脑袋,问道:“暖儿也要过去?”
“嗯!”霍玉暖连连点头,“阳哥哥去了,我也要去!”
自打那时候秦正阳救了她后,两家人的关系愈发好了起来。霍玉暖那段时日里经常过来探望,待到秦正阳痊愈了后,就时常赖着他要他陪她玩。
就连霍玉殊都看不过去了,说秦正阳要时常练武,让霍玉暖少欺负秦正阳一些,多留些时间给他训练。因为秦正阳开始习武的时候年纪不小了,若年龄再大一些,可就错过了打基础的好时候。
霍玉暖一下子更加懂事起来。就算来了,也不再闹着秦正阳陪她玩,而是自己拿些瓜果点心在旁慢慢吃着,看他训练。等他好了后,才和他一起玩会儿。
宁王府的人也不拘着她。一听说她是要去明远伯府玩,都放心得很。刚开始世子妃她们还陪着来,后来见霍玉暖大一些了,便只派了侍卫和懂功夫的丫鬟护送着。待到她想回去了再回去。只一点,必须晚膳前到家。
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许多,跟在大人身后跑完全不成问题。但看她小小的个头,楚新婷依然有些不太放心。
霍玉暖见楚新婷犹豫了,脸上扬起的笑容就一点点消失不见。
楚新婷哪里能看得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这般模样?眼看着霍玉暖伤心起来,忙说道:“可以。如果王妃世子妃同意了便可。”
她话刚说完,霍玉暖已经开心地拉着她向外跑去。
“同意同意。祖母和母亲早就说过,在伯府里尽可安心。今日多注意下安全就好啦!刚刚我和祖母说啦。祖母说让我好好跟着你,不会有问题的!”
燕王作乱那次,楚新婷也在。她的行为处事,宁王妃和世子妃都看在眼里,对她也极为放心。
楚新婷听霍玉暖已经和宁王妃说过,便也不再纠结,当即拉起小姑娘的手,轻声说道:“咱们已经走得太晚了。得跑着过去。你行吗?”
霍玉暖眼睛里闪着小火光,不住点头。
楚新婷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跑去。
虽然楚新婷为了配合霍玉暖刻意放慢了速度。但有大人拉着,毕竟跑得能快许多。
霍玉暖这便高兴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一路上,都能听到小姑娘的欢笑声。
秦正阳正带了赵志德、赵志恭他们往门前跑,听到那一阵,几人顿时愕然,当即驻了脚。
待到震天之声过去,秦正阳死盯着地面看了片刻,想通之后,忽地大喜。也顾不得身边的表兄弟们了,撩起衣衫下摆狂奔而去。
赵家兄弟只当他是小孩子寻到了有趣的东西,也不计较,相视一笑后一同往目的地行去。
秦正阳到了大门旁后,看到哥哥和几位相熟的少年正围堵在大门内高声说着甚么,晓得他们是在拦敬王。
此刻不能将门打开,他心中着急。在周围来回踱了两圈后,抬眼一瞅,呵,前面有个大树?四顾看看,无人注意到他,当即将衣裳下摆塞到了腰间,搓搓手,三两下爬到了树上。
这一看,当真把他看愣了。
外面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玄甲兵士。骑着黑马,整整排了两条街去。
先前锣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兵士们齐声呼喝,气势磅礴。此刻锣鼓声歇,他们便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身姿笔挺地坐于马上。
这就是军人。
这,就是军人的纪律!
秦正阳一下子看得入了迷,没有留意到周遭环境。突然,一阵断裂声响起,他这才恍然回了神。意识到发生甚么问题后,手忙脚乱地想要跳下来,却已经晚了……
“呀,阳哥哥你怎么摔下来了?”
晕头转向时,秦正阳听到了个小丫头熟悉的声音。趴在地上抬眼一看,正对上一双眨巴着的大眼睛。再仔细一瞧……
嗬!真的是霍玉暖那个小丫头!
被个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秦小少爷十分无奈。脸红红地站起来,闷闷地与霍玉暖一同跟在楚新婷的后头,往秦正宁那边行去。
不过短短几步,他就被眼前的热闹景象给吸引住了。
赵家兄弟和秦正宁出文题,楚新毅、张逢刚和其余几个少年出武题,都在扬声问着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自是不会认输,一个问题刚刚完毕,便响起了他们的回答声。不过众人很快就发现,回答的声音里,没有敬王的声音。
这可有些蹊跷了。
新郎倌儿可是公认的文武双全。竟然不出马?难不成这么信任自己带来的人?他们就不信无法逼得敬王亲自出手!
门内的少年们斗志昂扬,净找刁钻题目出。不多时就发现,这一招根本没用,外头的人已经一一答出来了。
眼看着再答对两个就要依照约定开门了,这时候,大家俱都开始好奇起来外面人的身份。
楚新毅最先变了脸色,和张逢刚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面露诧异。
秦正宁发觉不对,低声询问。
楚新毅掩口悄声道:“我听着外头有兵马大元帅的声音。”
“还有程小侯爷。”张逢刚接道。
“如果没弄错的话,怕是宁王府的世子爷也在里面。”秦正阳在旁神色复杂地说道。
又有个少年接道:“还有户部尚书和大理寺卿。”
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难怪敬王爷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理会这些题目。
有这些人在,哪轮得到他出手?
大家照例又问了两个问题后,待到对方一一答出,便将大门给敞开了。
霍容与从容淡然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身后跟着的或是斯文儒雅或是虎背熊腰的,赫然就是先前少年们猜到的那一些人。
旁人就也罢了,霍玉暖却眼前一亮立刻叛变,跑到自家爹爹跟前赖着。世子爷一把抱起她,跟在霍容与身后朝着里面缓步行去。
秦正阳、楚新婷:“……”
……
“来了来了。要准备走了。”
陈妈妈疾步行来,对着秦楚青急急说道。
秦楚青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红色笼罩。
盖头盖在头上,红艳艳的一片。昭示着喜庆和新生,同时,也昭示着离别。
努力稳住步伐,被大家扶着来到了厅里。此时的秦楚青,真真切切地尝到了离别的滋味。
再也不可能日日住在这里,再也没法日日看到父兄的温和笑容,再也不能日日听到秦正阳努力训练时发出的阵阵轻喝声……
一想到暖栀院里即将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瞬间空落得很,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起来。慢慢跪到地上,听着父亲的句句训诫。
秦立谦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带了点难以控制的激动。
秦楚青一字字听着,深深记下,而后磕了个头,道了声“是”。
她与长辈说话的时候,声音素来飞扬,何时有过这般低沉的时候?
秦立谦恍然发觉了甚么,大跨着步子走上前来,忍不住握住了女儿的手,亲自将她拉了起来。
看着眼前娇小俏丽的身影,秦立谦深深喟叹着,放开她的手,像是平日里对待儿子们那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往后要照顾好自己。”
先前的字字句句,不过是在照本宣科罢了。这一句随意之言,显然才是他发自内心、最想说的。
秦楚青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忙深吸口气缓了下去,说道:“是。父亲。”
秦正宁上前,将秦楚青慢慢背起。
秦楚青趴在他的背上,心中难过不已,眼看泪水就要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突然,她似有所感,朝着前方右侧某处望了过去。
虽然隔了红色的盖头,虽然离得很远,可她莫名就知道,霍容与就在那个地方,静静等着她。
……
起轿之后,马儿踏地的声音在旁响起。
盖了盖头的秦楚青忍不住回头去看。但周遭除了火艳的红外,又怎会有其他?
只得按捺下满心的好奇,静静听着玄甲亲卫策马前行之声。
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感动。
旁人或许无法理解霍容与为何会带了亲卫队来接她。这阵容显然不像是接亲,更多的,倒像是来接将军。
但她明白,他此举为何。这就够了。
下轿之后,她和他之间由一根红绸连系着,一同向里行去。
怎样拜的堂、怎样行的礼,她已经记不清了。脑中已然一片空白,丝毫都无法记起,刚刚到底经历的是什么。只是无意识地跟着那高声的唱和,一点点地规矩动作着。
——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面对万千敌军她还能从容应对。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一直守候着她的男子,她突然不知该用何种面貌、何种表情去对待他。
一想到往后两人便牵系在一起永不分离,她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的紧张,还有莫名的渴望。
思绪纷乱间,有人推开了门。
他和她一前一后,迈步进屋。
秦楚青微微垂头便能看到那艳红的绸子。一瞬间就想到两人即将转变成夫妻,就有些脸上发烫。
正兀自想着,突然,前面人骤然一停。而后便是低低的轻笑声。
“在想甚么?”
霍容与的声音比起往日,更多了一丝黯哑。
秦楚青不解。稍稍环顾盖头下所能看到的四周情形,又侧耳细听,方才发现周围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其余人,早已避到了屋外。
“呃……”
难得词穷一回的她,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了。
……总不能告诉他,她想到两人往后是夫妻后,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吧……
她这般犹犹豫豫,霍容与却并不介意。既是没得到答案,便也没继续问。而是牵了她的手,朝着床边行去。
他的手很大,手指纤长,能够整个包裹住她的手。窝在里面,很温暖,很熨帖。
只是以往的时候,她不过觉得顺其自然罢了。与他一起舒服,被他这般牵着,也很好。就一直这样子了。
可今日与往常全然不同。
不知怎地,她总是觉得有些赧然。单单这样简单的肌肤相触,已经让她彻底红了脸。
偏霍容与不知她现在情形,待她坐到床边后,还要问一句:“阿青,今日你可欢喜?”
秦楚青羞红了脸,恨得牙痒痒的,最终决定扭过头去不搭理这个呆子。
霍容与却丝毫都不在意她的无言,依旧拉着她的手,诚恳说道:“我很高兴。真的。”
……于是镇国大将军的脸颊更烫了。
偏偏某人还不晓得真实境况,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等到他出去敬酒、她独自一人留在屋里的时候,已经面上全是红霞。
至于霍家的亲戚们来了后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是都没听清。
最终,女眷们散去。门开了又合,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脚步声比起往常的从容淡然来,多了一丝急切,多了一丝慌乱。
秦楚青听在耳中,心里莫名地也有些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就挪动了下,往床的内侧坐了坐。
发觉她的动作,霍容与忍不住低低笑了,探手抚上盖头下她的脸颊,轻轻说道:“你怕我?”
秦楚青在盖头下看了看那火红色的锦被,知晓今晚会发生甚么,心底剧烈一颤,却依然嘴硬道:“不!”
想她堂堂镇国大将军,骁勇善战,打败无数敌将,自己也受伤无数次。血不知流过多少。
她紧张?
笑话!
正慷慨激昂着,眼前景色骤然一变。
秦楚青蓦地一抬眼,才发觉盖头竟是已经被他掀了去。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眼底的无措,就听他在她身侧低低地笑。
“你骗我。”他抬指轻轻抚上她的唇,“你分明在紧张。”
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颈侧,带出一阵酥.麻。继而是下巴,继而是双唇。
耳畔,是他的轻声低喃。
“阿青,你在害怕的……究竟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