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和家里人玩笑热闹了太久,离开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如今坐了许久的车子,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
王府的大门外,一众侍卫间,有个立在其中的少年身影格外明显。
清风拂过。点了烛的灯笼随风摇晃,带动了其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少年倔强的身影有些晦暗,看不甚清。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分明是霍玉鸣无疑。
霍容与看清后,撩了车帘便要下车。
秦楚青伸手拉住他。
霍容与回身一笑,抚了抚她的脸颊,握了下她的手。待她松开后,他说了句“等我”,依然下去了。
秦楚青不放心。
看他已经朝那边行去,无法拦阻她,就也跳下了车子,快步跟了上去。
听到她跟来的声音,霍容与无奈地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了个温柔的弧度,看也不看,一把拉过她的手,和她并行着向前走去。
霍玉鸣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侧过脸朝旁边看了眼,正好瞅见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颤了下。而后五指收拢,紧握成拳。
脚步声停住。两人在他跟前站定。
霍玉鸣深吸了口气,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来:“路上有事耽搁了,来晚,抱歉,恭喜你们。”
“多谢。”霍容与微微颔首,“晚间凉,进去说罢。”说着,探手拍了下他的肩。
指尖刚刚触到他肩上的布料,还未沉下。突然,霍玉鸣伸臂抬手挥了过去。
霍容与赶紧收手。饶是如此,因了先前没有防备,终究还是被霍玉鸣的这一挥给扫到。
霍容与薄唇紧抿,慢慢收回手。恍然意识到了甚么,握紧秦楚青的手便要往里行去。
刚走一步,身后传来霍玉鸣焦躁的喊叫声:“凉?这里再冷,也冷不过北疆!我还怕这点温度不成?”
霍玉鸣突地烦躁起来,忍不住就拔高了声音,叱问道:“我问你,我娘呢?我娘哪里去了!”
霍容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冷说道:“在她该在的地方。”
“该在的地方?”霍玉鸣瞬间暴怒,小跑了几步绕到霍容与跟前,眼冒怒火,高声责问:“她是这里的主人!她是敬王府的太妃!她该在哪儿?嗯?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她咎由自取。”
霍容与一语言毕,霍玉鸣顿时怒极,挥拳就打了过来。
秦楚青知霍容与不打算去躲,猛地使力把他往后一拉。她则迈步上前挥臂一拨,卸了霍玉鸣这挟带着冲天震怒的一拳。
但她毕竟不是当年的镇国大将军了。如今的她,不过是个娇养着的闺阁女儿,身体不如当年强健,力道也远不如那时。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对碰,她只觉得大力袭来,身子受不住,剧烈地晃动了下。
胸口不住起伏着,心中却是暗暗震惊。
这一下霍玉鸣应当是用了全力。若霍容与就这样好不抵抗地硬接下来,怕是要疼很久。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霍容与看到了霍玉鸣的拳,却没想到自己会被秦楚青拉开,也没想到秦楚青会替他挡了这一下。
看她疼得皱了眉,他呼吸一窒。再顾不得那个呆滞了的少年,伸臂将她捞了过来,搂在怀里轻揉着先前与那拳相撞之处。
“疼不疼?你傻么!谁让你过去的!”
他气极而叱,她却笑了。晃晃手臂,说道:“没事。等下就好了。”
她虽身子弱了,但因是使巧劲儿卸去那一拳,疼那一瞬后并不会痛苦多久。
但如果是霍容与硬生生接了那震怒的一下,伤处就没那么简单了。
霍玉鸣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伤了秦楚青。
看着女孩儿皱着眉还要笑的模样,他有些心慌,更多的却是不服和怒气,冷哼道:“谁让你去接的?”说罢,又对着霍容与嗤道:“让个女人护着,算什么本事!”
“对。他是没本事。可你鸣少爷突袭就是上乘了么?”秦楚青死死拉住霍容与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又对着霍玉鸣淡淡地嗤了声,道:“如果容与不让着你,如果你不突然袭击,我就不信你能动得了他分毫。”
霍玉鸣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但看看这天,再看看这敬王府的大门,他想到了自己前来的目的,登时又怒,高声道:“那又怎样!”又转向霍容与,质问道:“我娘呢?你把我娘弄哪里去了!”
霍容与再不管秦楚青的拦阻,依然冷冷说道:“在她该在的地方。”
“该在的地方?呵,你是说她就应该在刑部?你居然让她去那种地方!你也不看看,她可是……”
“说这些之前,你先看她做的都是些什么事!”霍容与面如寒霜,怒指王府西侧,“她做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别有居心另有所图?!”
“就算是她亲手杀了人,那也是我娘!我就护着她,你管不着!”
霍玉鸣拼了命地抢白一句。话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
霍容与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秦楚青赶紧吩咐了周黄几句,让他留意着霍玉鸣些。一抬眼,见远处灯笼火光的映照下,霍容与的身影就要转过回廊消失在视野中了,就也不再多言,赶紧小跑着去到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往里行去。
霍玉鸣默默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牙关紧咬,一拳猛砸在墙上。
……
霍容与十分忙碌。先前大婚和回门的两日闲暇,是他将所有事情全部推后硬生生空下来的。敬茶那日若非出了岔子,他还要去处理政事。结果因了那半天的耽搁,事情更加繁杂。这一天刚刚微亮,他便出了门。
临走前,他特意吩咐了厨房准备些软糯的东西给秦楚青吃——前一日在伯府的时候,因着太过开心,秦楚青跟着家里人吃了不少难克化的食物。今日早晨便不宜再那样,多用些软烂的东西较好。
秦楚青起身的时候,霍容与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她正儿八经在敬王府当家的头一天。虽然不紧张,但心里到底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她以前和将士们接触,都是走的‘称兄道弟’的模式。
如今乍一换成女主人对夫君的侍卫……
嗯,这跨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考虑过后,她将众多侍卫的事情先搁置在一旁,先将原先在府内伺候的那些人见一见,安排妥当。
王府里,特别是东侧这边,人口颇为简单。除去那些侍卫后,其实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霍容与身边贴身伺候的,只有四卫。府内总管,是原先在宫里头当差的一位公公,姓刘。他手下的几位管事都是曾经军营历练过的,平日里做事也依然是军士风格。
除去这些人外,便是长期负责这些院子洒扫清洁的一些婆子了。
这些婆子,统共归两个人管理。两位妈妈都是先前跟着霍容与的生母嫁过来的,一位姓金,一位姓何。都是府里的老人了。
秦楚青将府内的情况大致了解过后,决定先见一见这两位妈妈。
先前听闻秦楚青起了身,她们就已经静候着王妃的传话。一听人递了消息,便急忙赶了过来。
金妈妈身材高瘦,面带微笑,问一句答一句,不爱说话。
身量差不多高的何妈妈稍稍胖一点,也爽朗得多。秦楚青提起一个话题来,她都会笑眯眯地说上不少。
当何妈妈开了口后,先前寡言的金妈妈便会不时地说上几句。
这般说了会儿后,秦楚青突然说道:“不知府里的开销账册是在谁的手里?”
何妈妈笑道:“刘总管手里有一份,我们手里有一份。”
“可是一式两份?”
“并不是。刘总管的是外院的开销,我们的是内院的开销,不一样。”
“外院内院?”秦楚青听到这儿,沉吟了下,说道:“那西侧院子那边是单独算开销吗?”
何妈妈还没开口,金妈妈便道:“她们的西边事情我们管不得。”
“可不是。”何妈妈在旁说道:“顶多偶尔互相借点东西。平日里连话都说不了一句半句的。”
秦楚青点点头,又看了看她俩,笑道:“两位妈妈感情真好。这般默契,想来平日里配合着做事也十分妥帖了。”
何妈妈说道:“我们姐妹也一起伺候主子几十年了。先前是跟着先王妃,后来是现在的小主子。这么多年下来,情谊自然也深。”
秦楚青又问了她们几句话,这便让她们回去了。
待到她们走了后,陈妈妈悄悄和秦楚青说道:“我瞧着那两个妈妈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这话怎么讲?”
陈妈妈想了想,说道:“那两个人太默契了些。一个刚刚提到那些院子里的事情,才刚刚开头说了几句,另一个就把话茬给扯开了。先前那个就也不提那一茬了。就像是特意商量好了,谁说漏了嘴,谁给堵一堵似的。还一个……”
陈妈妈踌躇了下,拿不准秦楚青会是什么意见,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还一个就是,如今太太已经管了家,王爷也吩咐下去了。按理说,她们这次来就该将钥匙和牌子尽数交出来才是。可刚刚看她们,分明没那个意思。”
秦楚青说道:“嗯。姑且先看看她们的表现再说吧。”
听了这样一番话,陈妈妈知晓秦楚青这是也将那些人的心思看在了眼里,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
那些可都是跟了王爷那么多年的老人了。
到时候王妃跟那些老奴有了冲突……王爷再疼王妃,怕是也会给那些老奴几分薄面吧?
可别因了那些人让王爷和王妃间产生误会。
左右思量了半晌,陈妈妈到底不够放心,决定稍微跟秦楚青提个醒儿,便道:“说起来,她们也是伺候了那么多年的了,府里的人少不得会信她们多些。如果她们真的做错了事,您可不要直接处置了,需得和王爷商议下才好。”
她本是想告诉秦楚青,王爷面前,那些人也是很有脸面的。如今在敬王府还没掌握住实权,万事先和王爷商议了,让王爷定夺。省得秦楚青坐得不合王爷的意,让他生了气。
谁知她这般苦心地说了后,敬王妃压根没当回事。
秦楚青“嗯”了一句后,又道:“这个不用担心。我想处置谁,断然是有理有据不会随意诬蔑了。他不会怪我的。”
秦楚青心中有数,她若证据确凿地处置府里的侍卫,包括和霍容与关系极其亲近的四卫,先斩后奏的话也一点问题也没有。霍容与不会生气。
这样想着,就也这样说了。
陈妈妈伺候她那么久,一看便知她压根没把这事儿搁在心上。
看着秦楚青笃定的模样,再想她先前那斩钉截铁信任霍容与的语气,陈妈妈心里那个急啊。想要劝劝她,又觉得说些让王爷王妃生分的话不是她一个奴仆应该做的。不劝罢,看着自家主子这么没心机的模样,着实替她忧心得难受。
思来想去,陈妈妈最终还是甚么都没讲。
——现在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即便说了,如今正和王爷好得蜜里调油的王妃怕是也听不进去。
不如等过些日子再说罢。
当务之急,还是先留意着那两个妈妈再说。
陈妈妈这样想着,就打算吩咐烟罗她们几个留点心,平日注意一下。谁知刚出了门就发现那几个丫鬟正凑在一处不知在嘀咕什么,还不时地朝着院子外头看。就连平日里沉稳妥帖的烟柳也是如此。
陈妈妈走到她们身边,重重咳了一声。丫鬟们惊得猛然回头,一看是她,就又嬉笑了起来。
烟罗拍拍胸脯,嗔道:“妈妈,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陈妈妈沉了脸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事情都做完了?还不赶紧去!”
烟云在旁说道:“妈妈,不是我们不想做事。是二爷在院门口杵着,咱们不敢随便进出呢。”
“鸣少爷?”
陈妈妈还是改不了先前在秦家本家遇到霍玉鸣时候的称呼。纳罕地说了一句,走到院门边一瞧。
呵。还真是他!
但凡那段时间在秦家本家待过的,都知道这位爷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脾气不好不说,和他讲道理还讲不清。
其实陈妈妈不太喜欢霍玉鸣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那‘太妃唯一亲生的儿子’的身份。
王爷的生母,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温顺人。但这位小爷的娘亲可就不同了。那位太妃可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他是不是继承了她母亲的脾性?
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王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陈妈妈见霍玉鸣这个时候来,心里有了点数。却也不好将人明着赶走,就行了过去,说道:“王爷已经出了门。鸣少爷若是来寻王爷,不若等到晚膳后罢。”
说着就要转身回到院子去。
霍玉鸣忙扬声“哎——”了一句,看陈妈妈不回头,赶紧说道:“阿青在罢?我想见见她,有话和她说。”
陈妈妈一听他将话说明白了,折转了回来,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如今王妃是您嫂嫂,您是王妃的小叔。单独说话,终究不合礼数。而且,王妃的名字,恐怕您也不能这般随意叫起了。”
她这话说得直白,神色也极其认真。
霍玉鸣原本是怕硬闯进去的话会被霍容与的那些暗卫揍一顿。如今听了陈妈妈一番话,知晓往后怕是再不能和秦楚青好好谈笑好好说话了,心里头顿时空落落的。
内里一难受,口上不由说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她怎么样了。”昨日那一拳,到底不算太轻。她身子那样娇,他真怕她疼了一晚上都好不了。“……还有就是,我路上耽搁了,没能赶上她们成亲。抱歉的话总要说一句的。还有、还有前天……”
他说到这里,话语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前天,便是依了礼数应当敬茶的那一天。
也是他生母被带走的那一天。
陈妈妈本来听到他说‘要道歉’的话时,心里头有点动摇了,想着要不然让他们好好说上几句话。大不了她和烟柳烟罗在旁边伺候着就是。
但一听他提起敬茶那日的事情,陈妈妈的心就又硬了起来,当机立断拒绝道:“王妃近日身子不适,方才劳累一番已经疲惫。鸣少爷还是请回罢。”
霍玉鸣本就怕昨日她受了那一下后缓不过来,唯恐他伤了她。如今听闻她‘身子不适’,哪还肯罢休?当即冷眉怒目道:“病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先前还犹犹豫豫地在院子外头徘徊。如今却是摆足了架势要硬闯了。
秦楚青正在屋里边随手翻着兵书边想刚才见过的那两位妈妈的事情。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吵闹,忙遣了人去看。
谁知刚刚唤了烟月进来,想要让她过去瞧瞧,烟月已然答道:“兴许是陈妈妈和二爷吵起来了。”
“陈妈妈?霍玉鸣?吵起来了?”
这九个字分开看怎么看都很顺眼,接在一起,却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秦楚青将书卷合上搁在旁边矮几上,侧耳细听,当真从中分辨出了霍玉鸣和陈妈妈高扬的声音。
陈妈妈素来稳重懂礼,在家遇到兰姨娘都没吵得那么凶过。一过来却是和霍玉鸣争执起来了?
秦楚青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赶紧出了屋子往院门处行。
烟罗烟柳本就在廊外候着,本打算着过去劝一劝,如今见秦楚青出来了,就慌忙跟上。又听秦楚青问起事情缘由,两人就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告知。
“……陈妈妈不让鸣少爷进来倒也合理。不知鸣少爷怎么就较上劲了,非要见太太一面不可。”烟罗边匆匆跟上秦楚青的脚步,边如此说道。
秦楚青有些明白过来,或许是因了昨日那一拳的关系,那小子有些内疚了。但看霍玉鸣那不依不挠的劲头,她有些着恼,也有些发愁。于是脚下步子更加快了几分,离院门还有些距离,便扬声说道:“发生甚么事了?”
一听到她的声音,陈妈妈就立刻住了口。与此同时,霍玉鸣也迅速沉默下来。
故而秦楚青话语刚刚落下,那边就也静了下来。
秦楚青行至院门处立在两人之间,淡淡扫了一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妈妈刚想将事情始末讲清楚,袖子就被旁边的烟柳轻轻扯了下。侧眼看过去,烟柳正朝她摇了摇头。显然是经了秦楚青的授意故而如此提醒她。
陈妈妈便熄了解释的念头。另一边霍玉鸣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我就是想看看你好点了没。偏她规矩多,不让我进!”
少年的声音倔强而高扬,隐隐透着股子不服气。
秦楚青斜睨了霍玉鸣一眼,淡淡说道:“昨日你想打我夫君,今日你又来院子里寻事。试问这种情形下,谁敢让你进?”
霍玉鸣一听她提起霍容与,双眉瞬间拧紧,不悦道:“他是他,你是你,怎能相提并论?”说罢,他又想起了前日的事情,恨声道:“那件事我不会这么简单就作罢的!”
“哪件事?”秦楚青故作不知地问了一句,看霍玉鸣露出恼意了,方才恍然大悟地笑了下,“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
见到少年哼地一声别开脸去,秦楚青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些许。
她屏退了身边的人,看她们都离远了听不到院门这边的说话声了,方才唤了霍玉鸣一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听说你回京的时候,曾经偷偷带了北疆的一棵植株过来。若我没料错的话,那东西名唤作‘啬’,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