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爆裂的火光虽范围不大,但因发生得突然且异常,还是被寺里的僧人注意到了,赶紧禀给了方丈大师。
方丈大师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沉稳自若,面上始终带着了然于胸的淡然笑意。初初一见,便让人心生暖意。
他缓步过来,安慰了大家半晌,又派了一位大师留下,将香炉细细查验一番——虽然刚才不过是一霎霎就已结束,但香中夹杂着的爆裂之物不知是否有残留。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需得仔细验过才好。
秦楚青走上前去道谢。方丈大师笑得和蔼,道了声佛号,与她说道:“此事本也是寺中查看不严所致。若是先细细查验好了再交予施主,断不会出现这般事情。老衲本该亲自过问此事,只是不巧有客前来,还望见谅。”说罢,方丈大师又叮嘱了寺中人好生留意着,方才离去。
先前遭到这事儿的那位年轻太太依然惊魂未定。虽在与人讲着话,还是时不时地望向先前出事的香炉那边。
秦楚青过去寻了她,在她身边坐好,轻声问道:“您可还记得刚刚那香是甚么味道?”
“那香味?自然记得!”年轻太太按按胸口压了压神,道:“那种香味儿我没闻到过,仅此一次。不然,怎会那么高兴?再说了,刚刚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自然印象深刻。”
“那好。若是再闻到这种味道,你可辨别得出来?”
这位太太没料到秦楚青会说起这个。不过,既是被问起,她便凝神细思了下。待到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了,方才说道:“可以。”说到这个,她倒是改了刚才担忧的模样,促狭一笑,对秦楚青道:“王妃怕是忘了我家人是做甚么的罢?”
秦楚青勾了勾唇角,道:“就是没忘,所以才来问一问。”
这位太太的夫君是大理寺寺正邱大人,主管案件审查。她的父亲,原先在刑部任职。她耳濡目染,对于一些细节之处较为注意。留意到了后,便会默默记下。
先前那香是因了她太过高兴,且也没想到在寺庙中会出甚么事情,这才大意了。不过,有些特异处仔细想想,她便能差不多地回忆起来。
秦楚青松了口气,说道:“这便好了。”
邱太太不明,问道:“这有何好的?”
“你这会儿心绪不宁,怕是没留意到罢。”秦楚青指指邱太太纤长的十指,说道:“闻一下。”
邱太太抬指,凑到鼻端,细细一嗅……
竟然有先前那香的味道!
邱太太心下暗惊。
她不过是稍稍拿了会儿,竟然就沾染上了它的味道。历经这许久功夫,居然还未消散。
那香料,甚是奇异!
秦楚青看她瞬间明白过来,暗暗松了口气。就也不需要过多解释,只提点道:“你不过是稍稍拿了一下,便沾到了这些。若是将它塞到香里的人,手上沾了此物,又该当如何呢?”
“自然是身上这种味道更浓郁。”
“正是。”秦楚青颔首道:“我想将此人揪出来。就是需得麻烦你帮个忙了。”
邱太太心中也是恨极了那心思险恶之人。
那样的做法,分明是想借了火光毁人相貌!若是一个不当心,身上都能燃着!
因着家中的教导,邱太太甚是是非分明。婚后也受了夫君的影响,更是容不得这般宵小之人狂妄肆意。当即应声道:“稍后你我同去,将此人拿下!管她甚么龌龊心思,进到牢里慢慢用去!”
秦楚青没料到她竟是这般干脆,笑着正要接话,一转眼,却是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外面经过,顿时神色微变。
邱太太和她挨得近,又一直在低声交谈,故而留意着她的神色变化。
瞧见外头那个身影,邱太太仔细看了两眼,嗤道:“好端端的,非得在额头上描一朵彩蝶。也就那样的粗俗人家觉得好看。到了氏族官家,怕是连一眼都懒得多瞧。”
这话说完,她才想起秦楚青神色间的并非蔑视,而是一种十分抵触的厌恶。琢磨了下,心里头冒出个念头,不由说道:“难道她就是——”
秦楚青沉沉地点了下头,与她说道:“不知邱太太此时可有空?你我同去那边一看究竟。”
邱太太心知这事儿宜早不宜晚。若是那人使了办法用旁的香料使劲净手,恐怕再浓郁不散的香气都会被掩了去。忙起身说道:“自然有空。”又朝那边望了眼,低低说道:“对付心恶之人,无论何时,都有空。这次更得早一些。不然的话,怕是有人要翻脸不认了!”
秦楚青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莞尔。
和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不需要过多解释,只一提点,便已明了。
她正这样想着,旁边邱太太也似有所感。
两人相视一笑,寻了个借口找了几位太太一起,相携着朝秦如薇那边行去。
因着今日香客众多,每一道的院门处都有小沙弥守着,以随时就近帮助有需要的香客。
秦楚青她们这边因着贵客多,也因着刚刚发生了事情,方丈大师特意叮嘱过让小沙弥们守好。
于是,当秦如薇朝着里面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位小师傅初时还微笑着劝说。谁知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肯听。最终饶是小师傅性子极好,也按捺不住了,说道:“这位施主,这里暂时不能进去。您请回罢。”
秦如薇不顾小沙弥的一再劝阻,也无视他所说的话,一味问道:“里面怎么乱成一团?听说这里刚才出了事?可有人伤到?”
小沙弥得了吩咐,哪会轻易将这儿的事情说出来?就也不多说,继续劝解。
一时间,双方竟是僵持住了。
秦如薇就打算着要不然瞅准机会溜进去看看。正暗暗盘算着,一转眼,看见秦楚青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
秦如薇顿时脸色微变。
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楚青,仔细望着。双眸中迸发出的那股怨气冒了出来,竟是不顾旁人的在场,就这么直接地尽数往秦楚青的身上冲。
邱太太见状,执意先行,稍稍用半侧的身子遮挡了她的视线,为秦楚青将大半的怨怒都拦在了路上。
经过秦如薇的身边时,邱太太脚步顿了下,眸光微闪,朝秦楚青看了眼。
秦楚青会意。
——这表明邱太太发现秦如薇身上依然带着香料的香气了。
这个发现让邱太太十分惊喜。
她猛地停住脚步,站立在秦如薇的身侧,笑容尽敛。
秦楚青暗道不好,想要去拦她。但邱太太并非喜好遮掩的性子,加上盛怒当头,便对着秦如薇冷冷问道:“你在那些香里动手脚,到底是安的甚么心思!”
秦如薇先是怔了下,继而反应过来。涂得红红的唇就那么弯了起来,朝邱太太行了个礼,笑问道:“你说的是甚么?我怎地不明白。”
“那种香!里面,放了香料和可燃之物!”邱太太恨声说道:“你究竟有着甚么样的心?竟然这般想要暗害她人!”
“暗害?这位太太,话可不能乱说。先前我不在这里,想要害人,也没了法子。我甚么样的心?我倒是想问太太你,口口声声在这边肆意诬蔑,到底是存了怎样的心思!”
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富人家的妾侍,虽看着得宠,却连个正经的姨娘都算不上。邱太太怎会惧她?
当即一把拽了她的手,说道:“证据?证据就在你的手上!刚才在那香里夹杂着的,就是这种香味!”
秦如薇也没料到那香竟是被旁人给闻了去,忙高声喊道:“甚么香味?你莫要信口胡说!”
她不过是情急下这般说了出来。谁料一句‘甚么香味’倒是真把邱太太给难住了。
虽只一刹那的迟疑,却被秦如薇给瞧见了。
秦如薇有些明白过来,哼笑道:“怎么?你连这种香料的名字都叫不出,就信誓旦旦说认得它的味道。说起来,也着实可笑!”
旁边有人正要附和,秦楚青款款走上前去,笑言道:“这种香料着实难得。邱太太叫不出名字也情有可原。不过,因它的香味极其特殊,想要认错,却是也难。”
看她这样说,周围的太太姑娘们俱都开始兀自猜测。
明王妃和明太妃也闻讯朝这边行了过来。看到众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就往秦楚青她们跟前走来。
听到几人在说甚么“香料”之类,明太妃走上前去,朝身边示意了下。
她旁边的小丫鬟忙行了过来,使劲拉了秦如薇的手往明太妃跟前凑。
秦如薇自是不肯,就用力挣扎着。
可她这两年虽过得不如意,但到底是当做娇滴滴的正经姑娘来养大的。力气哪就有丫鬟大了?不过拉扯了一两下后,手臂就被拽了过去。
明太妃凑上前去轻嗅了下。不过一瞬,便肯定地说道:“是龙涎香。”
“龙涎香?”
听到这个答案,不只是周围的人们,就连邱太太都忍不住暗惊。
刚才想到这种香料经久不散,她就想着会不会是它。毕竟传闻中此香的味道最特别、也最为持久。只是敬王妃不说,她虽心下好奇,也没多嘴去问。
这个时候,她恍然明白过来,敬王妃为何不与她提起这香料的名字。
只因这龙涎香,本就是帝王一人得用香料。敬王妃身为皇上身边唯一贴身伺候过的女官,自然是会经常遇到。可她平日里基本和皇上没有接触,便无可能认得了。
这东西,本就不该是她识得的东西。
她只要能够肯定,那味道是她刚才闻到的便好。说太多了,反倒失了真实。
秦如薇顿时愣住了。
其实在山下相遇,她也很惊奇。之前她没想到今日能遇到秦楚青。
看到秦楚青娇滴滴的俏模样,再摸摸自己额头上的伤疤,终究是不甘心的。
若不是秦楚青和她父兄当时不理不睬,她怎会被送回二太太那边去遭罪?
越想越恨,想到这个法子后,发现中间燃药的气味太大,就顺手从窦少爷那边的香料里弄了点来遮遮味儿。
她当时只觉得这香味好闻,也很特别。
但怎么也没料到,这种香料居然就是龙涎香。
秦如薇这次过来是和窦少爷一起,并未有家人跟着。身边的小丫鬟看情况不对,在她的授意下已经跑开去叫窦少爷了。这个时候,她当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边。
眼看着这种香料的名字被报出来后,所有人都十分警惕且怀疑地望过来,秦如薇到底是有些紧张了。
——这个时候,秦楚青说的到底是不是假的,已经没人去怀疑了。单凭她手上沾了龙涎香、一种她这辈子可能都碰触不到的香料这一点,她就百口莫辩。
无论她再说甚么再做什么,都无用了。大家首先怀疑的,就是她。
小沙弥本就被她烦的透了,只是一直压着性子好生与她说话。如今知晓她就是先前惹出那场火花乱子的,他们哪还肯忍得?当即和众人商议了,要一起将秦如薇捉起来。
先前秦如薇不惧,是因为觉得没甚好怕的。
眼看着大家就要擒住她好生‘审问’,秦如薇开始有些害怕了,不禁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你们凭什么这样!你们……”
看着众人毫不在乎的眼神,秦如薇这个时候才恍惚明白过来,她往常所倚仗的那些,在这些贵人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去惹这些贵人,贵人们自然懒得理她。她却忘了,轻易不动怒的人,一旦被触怒,更是骇人,定然要千百倍地讨要回去。
秦如薇当即仓皇地环顾四周,大喊大叫,“救命!这些人、这些人竟是罔顾律例,准备动手随意捉人了!”
这时她的视线突然定在了另外一些过来上香的人群里。
嘴角刚刚露出笑意,就见先前她看的那群人里,有一位打扮体面的太太转身离开了。
秦如薇的笑容顿时僵住。
秦楚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本还没认出那位太太来,只不过稍微看了她一下。谁知那位太太不经意地和秦楚青对视一眼后,反倒往后退了些,往远处亭子那儿行去了。
秦楚青这就又稍微看了她一会儿,将她仔细想了想,这才记起对方是杨大学士家的嫡长媳。也就是二老爷秦立谨之妻杨氏的亲嫂嫂。
只不过二太太当初在乡下长大,脾性较为泼辣,与这位嫂嫂一直不睦。后来出了分家的事情后,杨大学士家听闻了秦立谦和兰姨娘的事情,也知晓了秦如薇的身世之事,当即就将二太太叫回去,密谈了许久。
也不知二太太当时说了甚么,竟是惹了大学士大怒,将她赶了出去。这些年来,大学士府与二房那边愈发淡了联系。
此时杨太太这样的反应,竟然是完全不打算沾上秦如薇的事情,任由秦楚青这边作为了。
秦楚青注意打定,正要喊了人来帮忙扣住秦如薇。
谁知秦如薇见了杨太太漠然的模样后,心灰意冷下,开始大喊大叫。
说甚么“明太妃和敬王妃关系好,自然护着她”,又说甚么“这些人的话全部信不得,分明是合起火来诬蔑她。”
明太妃怒极了,不待她说完,喊了个婆子来就要掌她的嘴。
这时不远处的后方,一个沉稳温和的老者声音传了过来。
“先别慌。我来瞧瞧罢。许是能瞧出来到底是不是那种东西的味道。”。
大家听到这个声音,在那前面的,便自动往两边靠,将最中间让出了一块空地来,形成一条小路。
一位长者便顺着小路上前。
他身材清瘦须发皆白,一步一踱,意态悠闲,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年长的太太里有认得这位长者的,忙上前恭敬叫了一声“盛大人”。
盛老先生笑着摆摆手,道:“我已经辞官多年了,可当不起这‘大人’二字。”
语毕,他缓步走到秦如薇的跟前,说道:“还请这位姑娘将手摊开,让老朽瞧上一瞧。”
秦如薇不认得盛老先生,拧着身子不肯就范,警惕说道:“我凭甚么给你看!”
这下子不许旁人开口,明太妃亲自呵斥道:“休得无礼!这位盛大人,乃是亲自教导过皇上的!陛下见了盛大人还需得遵从师徒之礼唤一声‘先生’。你又是甚么身份,怎敢对盛阁老如此无礼!”
秦如薇惊呆了。
秦楚青也十分讶异。
听闻帝师在此,大家俱都震惊。再看随后而来的方丈大师,先前在场的太太们顿时明了几分。
——先前出事后方丈大师过来时说他有客人在,想必就是盛老先生了。
盛老先生见秦如薇不肯就范,倒也不急。只捋着胡子笑道:“若是被人冤枉,必然要想尽了法子来证明清白。你这般不肯让人去瞧,不像是受了冤屈的模样,倒是更像心虚之下刻意避开了。”
秦如薇再不济也是读了好多年的书。
她知道,若是被盛老先生认定了那香料就是龙涎香后,就不仅仅是因了在香里放燃物害人那么简单了。
大骇之下,她顾不得其他,将全身都扭了起来,试图挣脱身边之人的拦阻和扭住。
围观的太太姑娘们倒也不急。看她挣扎,只当是看玩笑一般由着她去。大家则窃窃私语着,评判她额上那个出尽了‘风头’的彩蝶。
就在这低低的交谈声中,一人大跨着步子急急地冲了过来。
正是窦少爷。
秦如薇看到窦少爷,犹如见到了救星。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冲了出去挣脱了婆子的拉扯,赶紧上前去紧紧抓牢他窦少爷的衣袖,泫然欲泣地说道:“你给我评评理。她们遇到了丁点儿大的事情,就非得诬蔑到了我的头上,硬要说事情是我做的。他们那么多人欺负我一个,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窦少爷面上笑得温和如初,袖子底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却不是被秦如薇抓住晃得,而是……
他稍稍侧过头去,就见周地正噙着一丝笑意倚靠在大树旁,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来。
窦少爷额头上顿时冷汗就下来了。看着周地那黑色的衣裳和笑眯眯的俊秀模样,只觉得跟地府里跑来索命的修罗一般。
他不过是富贾之子。
可对方,却是敬王四卫之一、正三品的大人、世家子弟。
真的是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全家覆没。
窦少爷稍稍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湿润了一点点,没有干得冒火了,方才想起来秦如薇这一遭,就扭过头去问她:“你刚刚说甚么?”
秦如薇本就急了,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笑话一般。再瞧窦少爷这慢了半拍的模样,虽恨铁不成钢,却不好对着他发火。就如平日一般软了声音娇柔说道:“你看,我不过我拿了你一点香料用用,他们就非得说是我是暗害人的恶贼。你可要帮、帮我,莫要因为她们的胡言乱语就扰了窦家的名声。”
“窦家?名声?”窦少爷有些回过神来。
鼻端萦起一股子特殊的香气。
他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想到先前秦如薇的那些话,登时怒火冲出,抬手一巴掌朝着秦如薇娇嫩的脸上扇了下去,瞪着赤红的双眼,怒吼道:“窦家的名声与你何干?你个贱妇!不过是花些银子买来的一个乐子罢了。还真当自己能进得了窦家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