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
她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的潇湘林随风摇曳,连带着远处的铃铛叮叮作响,她黯淡无光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他去哪里了呢?
若是在平日里,他定会撑着伞走出去,一点一点拂平那些随风乱动的铃铛,然后走进玄关温和的冲自己笑。
“无事了,睡吧。”
知她浅眠,所以他总是日夜睡在院中,一旦铃铛叮叮作响,便会不敢耽搁的起身去拂。
他以为她不知道的,她便让他一直这样以为。没错,她是不知道的。
可毕竟他不浅眠,而她却浅眠得很。任何风吹草动,她都听得清楚。若那铃铛声能把他吵醒,那大概她已经坐在床边竖着耳朵听了许久了。
待什么时候听不到铃铛声响,便知道是他醒来了。此时她再蹑手蹑脚的躺回塌上,装出一副早已熟睡的模样。
然后听他悄悄的走又悄悄的来,如他所自认为的,无声无息。
就好似如今外面风雨大作,却再不会有人那般无声无息的去扶那些碰做一团叮当作响的铃铛。
“要不把那铃铛拆了罢?反正我也很少出门去。有你在,我只要在窗前听风就好了。”
“留着罢,待哪一日你出门去,有这铃铛至少不会摔倒。”
她不由觉得好笑:“我从出生就生在这屋里,怎么会摔倒呢?”
他无言,良久才叹息着道:“就当是为我图个心安罢。”
“好。”她喜笑颜开。
“若哪一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日日念着我?”
她听出了他语气中那抹矛盾而哀伤的意味,不由得心慌:“你要去哪儿?待我一起去好吗?”
“你去了也不管用的。”
“可至少……我可以陪着你,就像你现在陪着我一样。”
他沉默良久,低低的笑了两声:“傻丫头。”
她等着她的下文,可他却再也没有讲话。
铃铛随风飘出的那一阵清脆,响彻整个潇湘林。
“若有一日我离开,定要好好的活着。”
有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缥缈而空虚。
“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铃铛的声音几乎要淹没那人散在空中的话语。
“忘了我。”
出乎意料的,这三个字她听得无比清楚。
“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你会念着我吗?”
“这铃铛还是不要拆了罢,无人的时候你也不会摔倒……”
“你就当是我图个心安罢。”
“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忘了我。”
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目所见的是窗外一片一片的碧瓦红墙,哪里还有记忆中那片会随风叮当作响的潇湘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悠长而美好的梦。
梦里,她是一个浅眠的盲女,住在一片铃铛声中,活在旁人编织好的美梦里。
在那个梦里,他会给她梳头,陪她聊天,与她对诗,更会在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为浅眠的她拂去那片叮当作响的潇湘林。
然后,他说。
“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你会念着我吗?”
“这铃铛还是不要拆了罢,无人的时候你也不会摔倒……”
“你就当是我图个心安罢。”
“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忘了我。”
他说,忘了他。
她站起身,急急忙忙的往外冲,身后跟着无数仓皇无措却又不敢拦着的二等女史。
她一面念着梦里的那个他,一面脚步不停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宫墙重叠,好似可以阻隔住外面的日光,哪里是出去的路呢?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她终究还是坐在地上,颓废的哭了起来。
她终究还是把他弄丢了。
不远处,一抹倩影站立。待她哭声小些才走上前来,冲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她温和一礼。
她说:“公主。”
她说:“地上凉,您大病未愈,还是早些回宫休息罢。”
坐在地上的她突然大笑:“是啊,我是公主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啊!”
她挫败而哀伤的直起身,步履沉重的往回走,好似一个年迈的帝王被众臣逼迫答应了什么丧权条约一般,无力而疲乏。
嘴里一直单调而呆滞的重复着一句莫名的话。
“我是公主我是公主……”
好似五年前那个月黑风高夜,年迈的皇帝面对着兵临城下的少年将军,嘴里念念有词的话语。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那一夜,宫门染血片片殷红。
森森白骨,累累皇权。
皇帝兵败,国将不国。
与料想不同,兵临城下运筹帷幄的少将军将手中的军旗交到站在一旁的军师手中。
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下马接旗,摘掉了头顶的维帽。
星眸剑眉,朱唇皓齿。
赫然是多年前因流放故去的大皇子,她见过,每每清明,她都会悄悄的去祠堂祭拜,给他拿他平日最喜欢吃的核桃酥,和他说一说这些年宫里发生的事情。
如今如今,她的皇兄回来了。
他回来了。
却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他们共同的父亲。
那一夜的雪夜红墙,她终究还是缩在地上低低哭泣,许是看血色看得久了,地上的片片殷红终究成了她眸中唯一的颜色。
那一夜,国将易主,大厦将倾。
而她,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盲女。
在一片潇湘林中伴着杀父的少将军,平和喜乐的活了五年。
“少将军呢?”
她对着之前劝她起身的一等女史问。
“五年前那夜之后,就归隐了。”
“听说,是去找潇湘林去了。”
微风阵阵,好似有隐隐的铃铛声传来。
两个稚气为脱的小娃娃把玩着潇湘林中的竹子,欢声笑语一片。
“待我长大了,我定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女孩嗤之以鼻:“我才不稀罕什么十里红妆!”
“那你要什么?”
女孩儿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我就要这潇湘林!”
“好,一言为定!”
男孩儿的声音坚定而明媚:“待我找到了潇湘林,你可要记得嫁给我啊。”
多年后潇湘林里,他矛盾而哀伤的问:“若哪一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日日念着我?”
雪夜红墙,他起手刀落斩下了老皇帝的头颅。
他无言叹息着:“就当是为我图个心安罢。”
风铃阵阵,却毫无生息。
她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愿意同他讲罢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的,她便让他一直这样以为。没错,她是不知道的。
她嘴角清扬,泛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这世间,比先入为主更可怕的,是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