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汉看着翻滚的海浪沉默不语,黑云滚滚压下,他想起孟弦妜总在这样的天气站在窗前看向海的方向,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仍旧执拗地不肯挪开视线。
身后传来小声的抽泣,他回头看见严思霖满脸都是泪,正在慌忙用手去擦,黎赦低着头,嘴里叼着烟,手在抖,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大概心里也挺不好受的。
来送孟弦妜的人不算多,按照她生前的好恶,孟云汉只叫了十来个人带着玫瑰目送她往生。
“思霖姐,不用为她难过,她的母亲和爱人都沉睡在这片海里,或许从很久以前她就在期待这天了。她活得太累了......她让我们都过得很好,可是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孟云汉小声地说着,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人和人的缘分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定数,人各有命。孟弦妜从很久之前就这么告诉他,回过头去他在想,缘分好像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冥冥之中是有预感的。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孟弦妜时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在堆砌,为许多年后的离别埋下了伏笔。
秦笑默默地将手里的一枝玫瑰扔下了悬崖,看着没有溅起丝毫水花的海面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尽管她早就知道孟弦妜承受的痛苦已经超过了极限,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心理学的高材生,她很清楚孟弦妜是足够强大的,八年就这么熬了过来,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是神,人在莫大的痛苦和失望中是会不由自主地寻求一个解脱的。
“孟云汉,好好生活,别让她担心你。”秦笑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走到孟云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先走了,下午还约了病人。”
“好,不用担心我,路上注意安全。”孟云汉弯起眼睛笑了笑,尽管红得吓人,但他其实是为孟弦妜感到开心的,至少她终于不用被困在生不如死的过往中苦苦挣扎了。
陆续有人扔下了玫瑰转身离去,孟云汉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严思霖和黎赦,最后拿出手机再次刷新了热搜的界面。
#孟弦妜遭遇枪击身亡,嫌疑人已归案#
#祁惑 孟弦妜#
#孟弦妜视角的一生#
#严家疑涉嫌大型毒品走私#
#严诚自爆#
......
往下划了好几下都没到头,实时热度正在不断飙升,黎赦苦笑一声:“和她料想得一样,所有事全都被爆了出来,从孟阿姨的死到段国朗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包括祁惑的死和严家做的所有伤天害理的事全都被挖出来了,现在警方那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严诚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连夜安排他那几个心腹出了国,然后自己跑去把所有罪名揽到身上,现在已经被控制了。这下段国朗好不容易拉到的投资也彻底黄了,被网友骂得体无完肤。也算是一个交代吧。”
孟弦妜把名下的财产分成了三大部分,最主要的那部分留给了孟云汉让他自由分配,剩下的一部分用于经营公司,把手里持有的股份转给了沈风柠和自己的秘书,零散的全都分散下去,让干得好的员工自己持股,最后留下了一张存有三百万的卡,托孟云汉带给秦笑,当作给秦笑以后的孩子的满月酒贺礼,这些年收集的好酒都给了黎赦,她自己两手空空地来,最后只带走了那枚将自己和祁惑捆绑住一生的戒指。
黎赦有些难过地想,她还真是给大家都准备了一个快乐幸福的结局。
“我们走吧,我回去把姐姐的房间收拾好,还要去和干妈一起处理些事情。严峰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也不用担心严诚有什么鬼心眼,他受的打击应该也不会比我们的小到哪去。”
孟云汉心不在焉地转身带着两人上车,严思霖似乎在说什么,可是他根本没听进去,脑子里全都是热搜上那条刺痛他的“孟弦妜视角的一生”,其实不难想象,母亲曾是条件优渥的城市人家的女儿,父亲则是拼命从农村考出来的穷学生,两个人组成了并不富裕但温馨的家庭,孟弦妜就是那个一开始并未展现出惊人学习天赋的普通孩子,只是因为样貌极为出众而被身边的人羡慕夸赞,生活平平无奇,母亲悉心照料操持着家里的生活,父亲天天在外打拼,为了给一家人更好的生活。
可是她实在是太敏锐了,她发现了段国朗开始出远门出差,开始起疑是有一次她听见段国朗走之前对孟安柔说要坐高铁去芜云,可他在家庭群里报备自己已经安全到达的时候孟弦妜看了一眼时间,登录售票系统查询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前后到达的车次,时间相隔最近的一趟也是在段国朗所谓的这趟车之前的三个小时,所以不管这之中有什么原因,段国朗还是说谎了。
一个长相俊朗事业开始小有成就的男人为什么会在出差这件事情上对家人说谎,答案显而易见,孟弦妜虽然难以相信那样一个刚正的像一座大山一样的父亲就这样溃然垮塌在自己面前,于是她开始留心。
越来越不符合他年龄的搞怪表情包和潮流用语出现在家庭群的对话框里,越来越频繁的出差,甚至不经意间说出了孟安柔那支新买的口红的色号,孟弦妜用他的手机订票时清楚地在乘车人那一栏里看见了那个曾经在段国朗来不及删除一闪而过的消息栏里的名字。
宋乔娅。
她开始关注段国朗的一举一动,发现他经常痴笑着盯着屏幕打字,在这个时候对于别人的靠近变得极为警惕,一旦孟安柔或者自己靠近他,哪怕是并无想要挨着他的意思,他都会立刻切换界面,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可是孟弦妜真的太敏锐了,她看到段国朗的大拇指总是会在屏幕上划两下,连续的两下,很快,看起来很熟练,她一下就看明白了,那是在删除聊天框。
最后击垮段国朗在她心里的形象的是那条“我想你了”和“我也想你”。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孟安柔过生日,一家人去了餐厅吃晚饭,段国朗说了许多甜言蜜语,送了她一条精致的项链,孟安柔笑得温柔,眼里全都是幸福,回去的路上她和段国朗坐在后座,她看到段国朗拿起手机后转过了身,正对着她,自己靠在车门上,很明显的防备姿势,她甚至想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还是说他就吃准了反正她看不到他的聊天记录,所以也没法出言怀疑。
大概他也感受到一段时间以来孟弦妜的冷漠和疏离,看见她那双降蛊之瞳中强烈的排斥。
可是段国朗实在太傻了,孟弦妜真的笑了,因为在夜幕笼罩之下玻璃会倒映车内的光影,就在那块无暇的玻璃上,孟弦妜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段国朗和宋乔娅的对话框。
——“我想你了”,聊天背景是宋乔娅穿着大开叉的旗袍,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的地上,暴露又淫乱。
——“我也想你”,段国朗无意识地笑着,孟弦妜也笑,然后冷声叫停了车子,推开车门蹲在路边不停干呕。
“皎皎,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孟安柔焦急地跑到她身边蹲下又是拍背又是安抚,心疼坏了。
孟弦妜抬起头看向段国朗,他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晕车了?”手里的手机还亮着光,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关切着一边全心全意地回复宋乔娅。
真他妈恶心。
孟弦妜想着,神情彻底冷下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事,就是恶心,恶心得想死。”
彼时她什么都没有,她想让两个人付出代价,想让孟女士脱离这个可悲的家庭和她一起过更好的日子,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她才十岁没有了段国朗的经济支持她什么也不是,她若是贸然揭穿只会害了孟安柔。
于是她就这么忍着,拼命学习,想着越早越好,她要,至少要先把孟女士解救出来。
可是到忙到最后什么都没了。
这仅仅是她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悲剧的开端。
曾经她刚到日本被噩梦折磨得厉害睡不着觉的时候给孟云汉打过一次电话,孟云汉从未见过她那么困顿的样子,着了魔般喃喃自语:“严烁,人活得清醒是不是只会痛苦,人太聪明了也只会痛苦。好像我活着就只剩下了痛苦。”
可是不等他说话,孟弦妜就镇定下来,手里死死捏着药瓶,清泠的声音带着些嘶哑:“那我宁可痛苦致死,不要麻木。”
天空阴沉得过分了。
严诚把好几个档案袋摞到一起,站在警局外看着时勍一步步走过来,叼着烟笑了笑:“来吧,我都整理好了,全都放在这里面了,从严峰当年是如何开始的毒品走私到现在我手里掌握着的五大条线,清清楚楚,算是便宜你了。”
时勍是个聪明人,皱了皱眉,抬头:“你现在没资格跟我做交易,就算不用你给的这些材料,我们顶多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我耗得起,你们未必。这五大条线每天的成交额说出来吓死你,你现在多跟我废话一句都有一个人因为吸食过量而死,你肯来不就是心里有底知道我跑不了了吗,你还挺聪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孟弦妜这个坏女人跟你说了什么,看起来你们挺放心我的。不过这就对了,老子一点都不想干这些傻逼事了,你给我一个小时时间,我去海边散散心,立刻回来报到,你要不放心的话派两个人跟着我也行。”
“你知道的,你就算自首也没有,罪大恶极,只能是死路一条。我只是不明白孟弦妜到底跟你说什么了,能让你......”
严诚笑了两声:“他妈的,这坏女人给我下降头了呗,我就跟个傻逼似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得了,不废话了,就说行不行吧,能成交的话这东西我现在就给你,你也不用费劲巴拉地去审他们了,尤其是那个老东西,你以前的局长,很难撬开嘴吧,我们勾结他的证据全都在里面。”
时勍想起孟弦妜给他发过的信息,咬了咬牙。
“四十分钟,快去快回。”他一把抽走了档案袋。
严诚吹着口哨上了车,翻出一盒细支,点了一根后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上了环山路,看着一路作伴的蔚蓝大海,呼啸的风声在耳边穿过,有雨点开始砸下,他丝毫不在意,还是敞着篷大大咧咧地往前开。
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有些模糊,他咂咂嘴,觉得挺有意思,不知道如果再快一点的话能不能快得过时间,他想回到第一次遇见孟弦妜的那个秋天,不要那么狼狈,不要愣在原地,跟她体面地说声谢谢,然后就死在他的十九岁。
伴随着油门踩到底的轰鸣声,路上的车都胆战心惊地靠边让路,刚想怒气冲冲地骂两句,就看见这辆张扬的红色跑车将护栏撞得稀烂,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一声惊雷,暴雨冲刷。
隔天,黎赦恍惚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客厅,电视还开着,大抵是晚上喝得太醉就忘了关,不知道为什么切换到了新闻频道,他皱了皱眉,拿起遥控器想关机,突然听到了一则播报。
“......一男子驾车严重超速,于环海路冲破护栏坠亡,死者身份已查明......青城严家......皆涉嫌毒品走私、买凶杀人等多项违法行为......”
黎赦愣了愣,随后猛地将手里的手机砸向电视,伴随着一声脆响和零星几点火花,屏幕闪了闪,最终暗淡了下去。
桌子上的酒零零散散开了许多瓶,黎赦的脚步有些虚浮,跑过去像对待宝贝一样挨个擦拭瓶身,把盖子拧回去后摆在最显眼的柜子里,最后瘫坐在沙发上,一手挡住眼睛自嘲地笑了笑。
“孟弦妜,就连严诚这样十恶不赦的罪人都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都能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感情干脆地去死,我怎么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