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冻’端上来后,廖心芬身边的大丫鬟文竹就悄声离去。廖心芬的身边,只留下栀子一人在亭子里伺候。
不过是初夏的天气,还没有很热。廖心芬的额上却是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栀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拿出团扇来给她仔细扇着。
廖心芬目光一闪,扭头斥道:“哪就那么热了?”
“可是姑娘你……”栀子正掏出帕子要给廖心芬拭去汗珠,刚要瞥见廖心芬凌厉的眼神,手中动作滞了下,将手帕和团扇收了起来。
廖心芬忙去看江云昭,生怕坐在对面的那个绾着发髻的娇俏女子发现自己的紧张和失态。见江云昭正侧首与封妈妈低声说着话,廖心芬便松了口气,重新端坐好,淡笑着垂眸望向碗内之物。
封妈妈向亭外行去。
廖心芬笑道:“这荷花冻做好后,一直让人搁在井水里冰着。世子妃赶紧吃吧。不然的话,再等会儿凉气消失,便没那么可口了。”
江云昭含笑道了声“好”。端起碗来,复又搁下。手摊开,却是沾了好些水珠。
“天气热,碗里的吃食偏凉,时间久了,自然结了水珠在上面。”廖心芬轻声解释道。
“这我是知道的。平日里吃个冰镇酸梅汤,碗外亦是如此。”江云昭接过红襄递过来的帕子,想擦了手,再慢慢将碗外凝出来的水珠拭去,又看了眼廖心芬的碗,“二姑娘的碗外也有水珠。若是不擦好,等下吃东西时候少不得会有一些入到肚中。”
栀子不等廖心芬吩咐,端起廖心芬的碗也给她的碗外擦了干净,搁回桌上。
江云昭的动作较慢,还未完成。
廖心芬面上平静内心紧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一个失手,将那精心准备的东西给洒了一丁半点出去。
那可就太浪费了。
正当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突然,亭子外不远处响起了封妈妈的叫声:“崔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她声音中显出十足十的意外。
廖心芬被这一声给惊到了,满眼震惊扭头去看。
栀子亦是如此,同时转眸看过去。
机不可失。
江云昭急急放下手来。
看红襄摇了下头,示意周围没有旁人。江云昭点了点头,暗示她赶快行动。
红襄拿起江云昭的碗,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摊开的掌心。又端了廖心芬的碗,将里面之物快速倒在江云昭碗中。再把掌心搁着的那些放到廖心芬的碗里。最后,她拿起两人碗边碟子里搁着的调羹,对调。
她的动作又轻又快,十分精准。就连把碗搁回桌上,也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碗内荷花冻,也好似没有动过一般,与先前毫无二致。
至于痕迹……
因为江云昭和栀子已经将碗外侧凝出来的水珠清理干净,故而腕上并未留下手指碰触过的明显印记。
对面的主仆二人在封妈妈身边扫了几眼,正想着崔少爷去了哪里。却见封妈妈拊掌“哦”了声,说道:“原来看错了。”
栀子气恼地朝那边瞪了一眼,怕封妈妈看到,急急转回身子。
廖心芬失落和安心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转回身来。就见江云昭刚好擦拭完外侧碗沿,拿起帕子好生收起。
廖心芬看了眼跟前搁着的碗,瞧了下里面的荷花冻,又朝江云昭那边望去。
——没有任何异常。
“这荷花冻看起来十分可口。”江云昭拿起调羹,从最中间的地方轻轻挖了一勺,吃下,微笑赞道:“清凉香甜,入口润滑。果然极好。怎么?二姑娘不一起吃一些吗?”
廖心芬望着江云昭将那勺东西放入口中,又轻轻咽下。
她掩饰住内心将要喷涌而出的狂喜,慢慢地拿起调羹,下意识地吃了一口。
甫一入口,廖心芬微微顿了下。
她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可是看到江云昭望向这边,她又不想江云昭生疑。
心中的喜悦到底压过去了疑惑。
廖心芬又连吃几勺,笑问道:“世子妃怎地不吃了?可是不合口味?”
江云昭抿了一小口,说道:“没有。不过是来之前用了些点心,所以不饿罢了。”
虽然她只吃了这两下,但廖心芬已经放下心来。
——那里面搀的东西不少。就算江云昭只吃了这么点,也足够她上钩了。
江云昭却是对廖心芬刚才听了封妈妈喊的话后,那一回头时露出的表情十分感兴趣。,
不是惊喜,也不是意外。而是有种惊慌在里面。好似有甚么事情已在她的掌控中,却又超出了她的意料。
这时,廖心芬忽然吃吃笑了。
她托着腮扭头看向身子侧后方,眼睛迷离地望着那边的瘦瘦身影,唤道:“崔郎,我这不是在做梦罢?你竟是来到了我的身边。”
廖心芬平日说话,虽然有种内敛的柔和,却是因了她那惯常做出的柔顺模样而刻意为之。
如今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同于以往,显得又娇又媚。放空的眼神中,亦是带着某种隐含的引诱之意。
栀子发现后,大骇,赶紧去摇廖心芬的手臂。
手一伸出,却被廖心芬眼疾手快给拽了过去。
廖心芬口里喃喃叫着:“崔郎,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么。”死死拉住栀子的手臂,将脸颊贴了过去。
栀子不知自家姑娘怎么了。她被这变故吓得胆战心惊,努力抽手,却换来廖心芬的低泣。
“崔郎,我待你痴心一片,为了你什么都能去做。你当真、当真如此狠心,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么?”
栀子生怕她这话被人听了去,赶紧望向江云昭。
江云昭却也有些不太正常。
她歪靠在红襄身边,按着额头,不住说道:“我有些头晕,想要回去。”
而红襄,正不知所措地扶着江云昭,慢慢将她扶起。
栀子这才放心了一些。
“我家主子不知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对劲。”红襄口中对栀子说着话,眼睛却冷冷盯着那荷花冻,“别是入口的东西不太干净罢!”
她后面这一句惊得栀子眼皮抖了抖。
栀子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掺了什么东西。但是,廖心芬叮嘱过她,千万不能让廖心芬碗里之物沾到一丁半点儿江云昭碗里的东西。
想来,对面那碗东西是很有些蹊跷的。
栀子不敢深想。听红襄说要带江云昭回去,她虽不能做主代廖心芬同意,却也知晓自己没能力阻了红襄,便随口“嗯”了一声,随她们去了。
红襄扶着江云昭跌跌撞撞下了亭子。封妈妈惊呼着“夫人您怎么了”,也过去扶了。
三人歪歪斜斜地走到院门外,挪到一个假山后。红襄观察了四周,轻声说道:“夫人,可以了。”
江云昭猛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她歪靠在假山后,深深呼吸着,想到刚才的那些紧张举措,不知碗的内侧沾了多少那种东西。
虽然她吃的时候避开了侧边,只吃忠心那一小块。但是当心些总是好的。
江云昭拧眉说道:“不行。我得想法子把刚才入口的东西吐出来。”又问封妈妈:“可有甚么法子吗?”
封妈妈说道:“无需其他,只管将手指往喉咙里深抠即可。”
看江云昭低眉沉思,红襄接道:“妈妈说的没错。宫里的贵人们为了保持身段苗条,好多在吃了食物后会抠嘴呕吐。有的人听说那样会导致身子孱弱影响生育,便止了那行为。有的却是依然如故。”
“赶紧走。”江云昭暗暗叹气,说道:“不知她那里面到底加没加东西。快点弄出来为好。”
这里离晨暮苑有些距离。但是旁边有个小院子荒草遍生,是没人过去的。
三人赶紧去到那里,寻了个泥土多的角落。
江云昭依然不愿意用手指抠喉咙,便问红襄:“你可有其他法子么?”
红襄无法,她也担忧江云昭。若是真的吐出来,倒是更为放心些。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在江云昭脖颈某处用力一按。
江云昭只觉得嗓子又酸又麻,喉头一热,低头将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封妈妈看得心疼,边拿帕子给她擦嘴,边道:“夫人可是遭了大罪了。”
想起廖心芬,封妈妈恶狠狠地道:“这种人最为恶毒。平时看起来柔柔顺顺,却是装的。到头来,最恶毒的也是她们!”
江云昭靠在红襄身上缓了口气,说道:“日后尽数讨要回来便是。”
她这本就没有不适,不过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方才如此。稍稍缓了下神,就也好了。
想到廖心芬的步步算计,江云昭神色清冷,说道:“等下想法子请了桃姨娘过去瞧瞧。她女儿的龌龊心思,她也该知道些了!”
方才她被扶着出院子的时候,分明听到不远处传来廖心芬的声音。说甚么“姨娘最没用,我可是比她做的好多了”,亦或是“崔少爷你只信姨娘不信我,可是伤透了我的心。我能给你的,姨娘可给不了”。
封妈妈想了想,说道:“让老奴去吧。不过是暗暗传个话过去,有好多法子可用。”
江云昭听闻,自是允了她。
待封妈妈走后,红襄寻了物什把秽物掩埋在土里。这便扶着江云昭,慢慢往回行去。
江云昭低声与红襄说道:“你刚才也太冒险了些。我那一碗里可是掺了东西的。你这样空手去接,若有个丁点差错,该怎么办?倒不如将她那一碗搁在手里,起码不会有出事的可能。”
先前受到廖心芬的邀请后,在晨暮苑商量的,是封妈妈设法在亭子外吸引廖心芬的注意力,红襄来负责快速将两只碗对调。
只是那两个碗明显不一样,商议的那般情形,却是不适用了。只能另外快速想个法子。
江云昭扭头与她们悄悄交流的时候,红襄打了手势,说无妨。
江云昭和封妈妈这才依计行事。
但是,江云昭万万没想到红襄会空手接触那碗东西。
若是着了道,那可怎么是好!
但当时时间紧迫,她半分焦急也未流露出来。生怕自己一个微小的表情动作都会被红襄注意到,分散她的注意力。
听闻江云昭如此说,红襄说道:“奴婢还未净手。若那样做,奴婢的手怕是会污了夫人的吃食。”
“那有什么?外面那一层,可是会沾到碗内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去吃它。”
红襄听了后,沉吟片刻,坚定摇了摇头,“那也不成。”
碗内侧沾染坏东西,那是廖心芬做的手脚,是那人的错。可如果她污了姑娘的吃食,是她不对。这两码事得分开来想。
江云昭知道红襄在某些方面是一根筋,暗暗叹了口气。她也有些乏了,就也不多言。只慢慢向晨暮苑行去。
……
听说二房那边大乱的时候,江云昭正悠闲地吃着点心,看着桌上搁的一本摊开的书。
——刚才那一吐,让她有些不太舒服。虽说惩治廖心芬必不可少,但为今之计,还是自个儿先休养好了再说。
屋子一角,蔻丹正和红襄商量着一种络子的打法。
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一旁的李妈妈看不过去,跟她们说,两人说的全都错了。
蔻丹和红襄不服,李妈妈就拿过线来,手把手地教起了她们。
江云昭觉得点心吃得差不多了,就唤了红鸽打算净手。
红鸽捧了温水刚刚进屋,红霜面色沉重地进了屋。当头第一句话就是:“新荷苑那边,如今乱作一团了。”
听了红霜带来的消息,江云昭有些疑惑,“乱作一团?怎么乱了的?”
“好像是和二房那位二姑娘有关系。”
红襄闻言亦是不解。想到廖心芬今日的所作所为,奇道:“怎么回事?难不成桃姨娘还会将自己女儿的丑事闹出来?”
红霜不是惯爱探听这些的性子。她不过是刚才走着的时候,听两个二房的小丫鬟躲在别的院子一角嘀嘀咕咕,略知道了些皮毛。具体情由,却是不晓得。
江云昭正欲遣了人去探是怎么回事,就见红莺满脸喜色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蔻丹看红莺脸上沾了点土沫,就拿了帕子给她拭去。
“今天在花园子里闹出了大笑话。”红莺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拽过那帕子,自顾自使劲往脸上蹭,口中还不闲着:“这下可好了。大姑娘的婚事,怕是要吹了!”
“廖心慧?”乍一听到她的名字,江云昭更是疑惑。今日花园中的事情,应当就是与廖心芬有关的那件,“这怎么和她廖心慧又扯上了关系?”
红莺说道:“那事儿和她那亲亲未婚夫君扯上了关系。她自然要闹上一闹的!”
原来今日江云昭她们刚刚离开不久,崔少爷就到凉亭外。
他四顾打量了下,急切地问文竹:“你们姑娘说让我私会世子妃……那世子妃人呢?”
他对江云昭觊觎已久。廖心芬是知晓的。
如今她特意派了丫鬟说今日能成事。还说,这明粹坊的东家,今日之后就会着了道,往后都要乖乖听他的了。
结果呢?
撩起他一身的火来,却是给了他个找不到佳人身影的亭子。
文竹闻言,也是焦急。
她离开的时候,江云昭还好生生地在这里。如今过了这么些时候,怎的就不见了?
文竹有苦说不出。正搜肠刮肚想着办法,突然,亭子里传来一声呻.吟般的呢喃。
“……文清……你、你到底有几分喜欢我……”
‘文清’,这分明是崔少爷的字。
崔少爷循声看过去,就见廖心芬满眼朦胧神色迷离地蹭着栀子的手臂,还主动将自己的衣襟拉开。
栀子抖着手不敢动作。
眼神在崔少爷和廖心芬之间不住游移,满是惊恐。
崔少爷望着廖心芬那微红的脸颊,还有脖颈下露出的白花花一片,默了默下巴,脸上露出几分玩味。
文竹知道崔少爷的秉性如何,见状忙死死拉住正欲过去的崔少爷,苦苦哀求:“崔少爷,我家姑娘不知道怎么了。您等我过去看看,再作打算。”
“不用。我过去瞅瞅就行。”
“崔少爷,如今姑娘像是、像是……”文竹忘了眼廖心芬,“像是喝醉了。恐怕少爷这时过去,她会冲撞了少爷您。不如让我先……”
“滚开!你这个贱婢!”
崔少爷甩了两下甩不开她,手肘往后大力一撞,把文竹往后撞倒。
眼见文竹要挣扎着起身,还欲再拦。他抬起一脚,朝着文竹的心窝子大力踹了过去,“是她谎称世子妃在这儿,将我诓了来的!她既有这份心,哪需你这贱婢多管!”
文竹被他这脚踹得几乎昏死过去,再没力气阻拦。
栀子看到崔少爷两眼冒着火光地过去,忙去拽廖心芬,想把她拖走。
可是廖心芬此刻已经神智不太清醒。
她察觉栀子往外使力,顿时嘤嘤哭了起来,死命把栀子往回拉,“我知我姿容平常,又是个庶女,配不上你。可我对你,真正是痴心一片!”
“痴心一片是么?”
迷迷茫茫间,听到这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廖心芬更为心花怒放。
栀子却是被崔少爷眼中冒出的狠色吓住了。
她看了看倒地不起的文竹,迟疑了一瞬,拔腿就跑,去到文竹身边,扶她到一旁的廊下坐着。
崔少爷很满意栀子的表现。
他望着廖心芬,探出手去,抚上她的脸颊……
廖心慧知道今日崔少爷会来。
她偷偷摸摸出了院子,去寻崔少爷。不曾想,没寻到人。
心焦气躁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桃姨娘往花园行去。左右没事干,她就跟了过去。
谁知,瞧见崔少爷的小厮守在花园外头。
那小厮与桃姨娘低语了几句,拦住了桃姨娘,把桃姨娘给劝走了。可他拦不住盼着要见崔少爷的廖心慧。
廖心慧不过是想问几句崔少爷的行踪罢了。那小厮却眼神闪烁,鬼鬼祟祟。由不得廖心慧不多想。
她不顾小厮的阻拦,冲了进去。
一抬眼,正好看见亭子当中,崔少爷搂住廖心芬不住乱啃,手还探在了衣襟里头,按着那两团柔软大力揉捏。
而她那个好妹妹,手臂勾住她的亲亲未婚夫婿,在他怀里不住娇.喘,眼神迷离地受着这一切。
……
“这下可好了!先前是王妃要退了这门亲事,大姑娘不肯。如今大姑娘撞见了这事,怕是拼死都不肯嫁了。”红莺笑道;“这下子,那边院子里可就要忙活起来、再没有功夫算计我们这边!”
李妈妈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嗔道:“看你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哪有半点大丫鬟的稳重。”
她看江云昭在旁不说话,若有所思,就问:“夫人不赞同红莺的话?”
江云昭抿了一小口茶,“嗯。那婚事应当会照旧维持下去。”
“为什么?”红莺不解,“先前是大姑娘不肯,那婚事才维持了下来。如今大姑娘定然也恼了。又怎会依旧?”
“先前是廖心慧不肯。但如今,却要换做是王妃和廖泽昌不肯了。”江云昭平静地道。
若是以前,崔文清好歹还会遮掩遮掩。如今看这表现,却是什么也不怕了。因为,他有牵制住他们的法子。故而才敢有恃无恐,敢在王府里头就做这种事情。
他的手里,可是握着能让王妃和廖泽昌欲罢不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