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陆东侧,沧澜洋西岸的澎国,地处漛汜二州交界,毗绫水,望沧澜。其都位于绫北高原突出至海中的一片三角形海岬上,谓之临沧。而这片海岬,也是整个漛州的东极,称作望沧角。
开国国君野庄公嬴槐当年行至此处时,立于望沧角上眺望大海,不由得心潮澎湃,作下了一首《登东极》以咏志,诗中“白绫为江亘二州,巨石成崖水澎澎。千古英雄浪淘尽,又挟刀马作远游。”的词句,更是成为了整个澎国妇孺皆知的名篇。
而澎国的名字,也便来源于此。
嬴槐,曾是当年白江曦麾下最目无法纪,我行我素的将军。虽战功卓着,然而偃甲息兵之后,他却主动要求被封去满是水沼与高原的贫瘠漛州。更是唯一一个敢在天子连发五道口谕宣其入宫时,仍因纵情山水而置若罔闻的诸侯王。
但即便如此地肆意妄为,白江曦却并未对其降诏惩处,甚至连一声责骂都未曾有过。究其缘故,实因嬴槐为人太过简单,简单到喜怒哀乐皆形于色,更是藏不住任何秘密。也正因如此,即便其手中握有蓝焰这般威力强大的武器,白江曦也从未担心过其会有反叛之意。
而蓝焰之所以会被发现,也同嬴槐的行事作风密切相关——
临沧,是一座以未经雕琢的岩石垒砌而成的城池,或许也是大昇自立朝以来,唯一一座未曾进行过扩建与重修的王城。而在其主城下方,便掩埋着一座先民遗迹。
相传,当年嬴槐率军由东路北上,在成功将盘踞于临沧附近的异兽尽数斩灭后,方才发现这片被异兽当作巢穴的山洞,竟是一座早已坍塌破败,半埋于荒草之中的上古城市。
自城中地下弥漫出的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引得军士们偶然于此发现了一些粘稠的,犹如墨汁般乌黑的油脂。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些异兽留下的污秽之物,然而嬴槐却因为好奇,命人用手中火把将其点燃,引发了剧烈的燃烧和爆炸。
那爆炸的威力极大,竟是将方圆数丈的碎石瓦砾四散掀起,伤人无数。嬴槐本人也被击瞎了一只左眼。然而,他却敏锐地意识到,这种黑色的油脂或许可以制做用来对付异兽的兵器,便派人于那城下继续探寻。
果不其然,更多的黑脂很快便被挖了出来。同其一道被发现的,还有一张标写着奇怪文字,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的残缺舆图。而那张图上所圈出的可能蕴含大量黑脂的地点,便是今日的月沼地区。
眼下,一支作商旅打扮的队伍,正于澎国宫城外同禁卫军进行着交涉。队伍中为首一人生得颇为白净,瘦高的身上披了件与身材并不相称的宽大斗篷。可那斗篷却不知是用何面料所制,竟是比任何锦缎丝绸还要柔软细滑。
此一行人,正是在昆颉的带领下,由煜京见过高蠡之后特意辗转来此,请求面见澎国公嬴壬。不料宫门前的守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行:
“说过多少次了,入宫名帖中并没有一个姓昆的客人!若再纠缠不休,现在便以冲撞禁城守备的罪名,将尔等当街斩了!”
“可在下方才说过,我等身上带有煜京新帝口谕,须得当面说与澎国公知晓。”
昆颉又拱了拱手,无论守将如何呵斥,脸上仍带着笑容,举手投足间,也是彬彬有礼。即便再警觉的人,也绝无可能察觉其竟非陆上人族。
“既是口谕,由我代为转达便可。”守将仍连连摇头。谁料不等其话音落下,昆颉竟是率众大步流星地朝门后的正殿前走去。
“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守将见状当即转身,欲以兵器朝昆颉身上戮去。可他刚刚一动,浑身上下竟好似被渐渐封冻住的流水一般,再也使不上劲,更是很快彻底失去了控制,僵在了原地。
“你——你这使的是,什么妖法?!”
守将用尚能微微活动的唇舌,口齿不清地低喝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昆颉从自己身前掠过。其身旁的其他守军,也同样在不知不觉间着了道,便好似一尊尊泥塑,于殿前摆出各种古怪的姿势。更有些军士冲得太急,就这样僵直着自殿前的石阶上滚落下去,折断了脖颈,当场送了性命。
“以为用你们这些凡人之躯,便可以挡住本座的脚步?简直笑话!”昆颉冷冷地笑道,“不过本座此次前来,并不一定会取嬴壬的性命。你们与他是否能活,都看国主大人接下来的表现了。”
“你——究竟是何人?!”
“若是尔等凡人得晓本座的手段,或许会将本座,当做神一般地供奉起来吧!”
昆颉放肆地大笑几声,却并未停下脚步。仿佛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场并不那么有趣的游戏罢了。
一行人旁若无人地步入了正殿。只见大门上高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潮垒殿。其殿虽不大,内里却没有一根廊柱。顶上工艺精美的水晶穹顶将日光切割成无数道宽宽窄窄的光线,于黝黑的云岩地面上映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而在那光影的另一侧,便是端坐在王位之上的澎国公,同立于其身前,正瑟瑟发抖的一众侍从。
“你们都退下吧。连禁军都拦不住的人,凭你们几个冲上去,也不过多添伤亡罢了。”
嬴壬挥了挥手,示意左右两旁退下。自己却并未自王座上起身,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一动未动,“说罢,阁下今日强闯我潮垒殿,究竟有何贵干?”
如今这位澎国公虽已年过九旬,满头却无一根白发,也不知究竟吃了什么仙丹灵药,或是在炼制蓝焰时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长生不老的秘诀。然而其半张脸却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相貌狰狞。
嬴壬曾亲自于六十余年前的朔狄之乱时率军勤王,并借以当时极度稀少的蓝焰,于锁阳关阻挡住朔狄人数万铁骑足足月余而一战成名。可惜其右侧半边身躯于战时被蓝焰灼伤,成了现在的这幅模样。
昆颉似乎也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相貌可怖之人,稍稍一愣,拱手上前道:
“在下此行,特为传新帝口谕给澎国公。”
不料听闻此言,嬴壬却依然有些慵懒地坐于王座之上,分毫未动:“什么新帝?莫不是那白江氏的最后一个傻子皇帝白江陉?”
“非也。”昆颉却是摇了摇头。
“哦?寡人还从未听说,这片大陆上还有何人敢在白江氏的面前也自称皇帝的?”
澎国公这才好似稍稍提起了些兴趣,将身子坐得正了些。
“国主是想说,大昇立朝一千八百余年,至今还未有这样一号人物,实在有些奇怪了吧?”昆颉狡黠而大胆地猜度着对方话里的含义,“在下不才,今日正是替这样一位人物来与您缔结盟约的!”
“怎么,莫非你口中那位新帝,竟是连煜京里的一个傻子都摆不平么?”嬴壬重重一哼,于对方的一番猜测却并未否认,“无论是何人派你而来,都请你回去告诉他,澎国的嬴壬,还有其手握的两万三千八百桶蓝焰,都只效忠白江一氏!”
“可若是那白江氏主动禅位了呢?”昆颉早已料到对方绝无可能如此简单便松口,稍稍抬高了声调,继续反问道,“与其效忠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傻子,倒不如另投明主,共掌天下。”
“禅位?是何方贤能,竟会让一个傻子相中?还是有人合谋,意欲篡夺白江氏延续了千年的江山?!”
嬴壬却分毫不为所动,挥手重重在王座的扶手上拍了下去,随后起身踱至来人的面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一双眼睛。
“国主洞见!在下今日至此,本是替新帝传其口谕。不过如今话已经带到,在下更是明白了澎国嬴氏的忠贞不二,并无意强迫接受。只是不知,国主是否还有兴趣,听听在下对此还有什么其他的见解?”
“你究竟是为谁而来?”
嬴壬眯起眼睛,重又向后退开半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
“我只为我自己。”昆颉却是毫不避讳自己的二心。
如此一来,反倒勾起了嬴壬极大的兴趣:“那你倒是说说,自己所为还有何事?”
昆颉似乎早已料到自己会以此种方式说服对方,躬身又是一礼,进而缓缓道来:
“当今天下,群雄心中无不觊觎着煜京里那座永旸宫所代表的无尚权力。而今天子早被架空,白江氏的声威更已不复存在。正所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一旦禅位的消息传出,则诸侯国之间定生动乱。”
澎国公点了点头:“所言无差。”
“正所谓皇权不出永旸宫,即便白江蔺冉在位之时,想要抗击北狄,也仍需仰仗一众侯国出兵,方得青史留名,成为千古一帝。可如今京中的那位新帝,却是有名无实。眼下且不说永旸宫城三万执金吾多为富家子弟,平日里欺压百姓时游刃有余,然而一旦上了战阵便必会原形毕露,溃不成军。即便加上守卫宫外数道城池的戚殿、武威、骁骑、折冲与屯门武卫,煜京城防也不过区区六、七万军马,仅同晔国的禁军守备御翎卫旗鼓相当——”
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己早已了然于心的事情,嬴壬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开口打断了对方:“你究竟想说什么?”
昆颉稍作停顿,眼神之中却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下的意思是,若是国主有心,仅凭手中那两万余桶蓝焰,想要割据一方,自立为帝,也并非不无可能,又何必在一个傻子同一个篡位者之间做出选择?”
澎国公略微一愣,进而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借此试探自己是否仍关心着天下局势,又是否早已失了当年的雄心与锋芒,却不敢立刻表露出自己的本心来:
“阁下所言——倒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我嬴氏向来忠心不二,若是两者皆不选,世人难免皆会戳着寡人的脊梁骨开骂。越是乱世,便越不能失了民心……”
昆颉见状,不由得又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了:
“在下倒是有一计。眼下无论其余侯国如何行事,可若一旦禅位消息坐实,御北与卫梁之间必有一国出兵拥护白江氏。不如待双方战至精疲力竭,再无后起之势时,国主再以勤王之名领精锐之师杀到。届时普天之下,将无人再是澎国蓝焰的对手。如此,国主既有护国之功,又得以借口坐镇京师,以令天下,岂不妙哉?”
嬴壬听到这里,虽于口中并未作出回应,脸上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暗喜——毕竟他的胃口,可要比祖上野庄公嬴槐要大上许多。自朔狄之乱后,其更觉得老当益壮的自己,似乎能够就这样一直在王位之上坐下去了。而当年白江蔺冉的恩礼有加,更加让他觉得蓝焰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能够助澎国成就一番大业的千载之机……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昆颉等人便得以从潮垒殿中平安离开,策马而去。而整个临沧城内的守军,也皆已事先得到了命令,不得阻拦尾随。
马队中,年轻执杖猛挥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赶至昆颉身旁问道:
“首座莫非当真以为,那个老奸巨猾的陆上人会听你的?”
昆颉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必担心:“他信或不信,澎国都不会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便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贪婪,当真是这些陆上人难以克服的弱点啊。而且,他们自己还因此而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不过很快,世间的一切混乱,都将重归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