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水中游,有一处名为碧野津的渡口。此地乃是绵延数百里的高山深壑间,唯一一段笔直平缓的河道,故而成为漛、汜两州南北通衢的重要枢纽,更是经由成国的葭南,去往澎国泽阴城的必经之路。
伴随着殷去剪战败身故,除却由都城砀浦北至莽砀山一带尚受其势力控制,自碧野津向南,直抵河间走廊之间的千里沃野,很快便被卫梁、淮右、南华三国瓜分殆尽。甚至连原本默默无闻的敦国也欲借机北进,终还是被成国拼死阻截在了浔水一带而不得。
昭熹二年,五月十七。
夏至已至,仅一江之隔的两岸景色却是霄壤之别。碧野津北岸的泽阴城外,放眼看去皆是一片郁郁葱葱。月前插下的禾苗长势喜人,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油光。
反观南岸葭南城周遭的农田,而今却因兵连祸结而耽误了农时,尽数荒废。破败的茅屋与散落的农具,就好似一座座立于龟裂大地之上的荒坟般,落寞而孤寂。
然而,即便眼下烈日当空,碧野津前却仍挤满了由各处汇集而来,打算逃往澎国去的难民。其中近九成,皆是成国的失地农户,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许多人甚至连迈步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是被人流裹挟着茫然地向前走去。
很快,人群便撞上了一堵由荷甲的军士组成的铁壁。而今的码头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立了五百名身着皮甲的武士。其身后停靠着一艘五牙舰,舰上一面纛旗迎风招展。那旗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澎国嬴氏的髻鲨纹。
成国战败之后,嬴壬并未派军南下分得一杯羹,仅仅是派军队渡河,占领了这处贯通绫水南北的咽喉要道——碧野津。此地一旦落入他国手中,泽阴城方圆数十里,有“北沔州”之称的偌大粮仓,便会立刻化作前线,根本无险可守。而一旦泽阴陷落,整个澎国,甚至整个漛州的余粮,皆支撑不了半年。反观眼下,若是放任流民由此地沿江北上,则同样也会给澎国国祚带来极大的威胁。
因故,此前成、澎两国曾私下缔结了盟约。因前者擅陆战,后者擅水战,彼此互补,可共同制约虎视眈眈的卫梁。但随着如今殷去剪薨毙,盟约也随之作废。面对着自保不暇的成国,嬴壬也不得不派兵接管了碧野津。
“别挤了,大家都别挤了!自今日起渡口便封停了,若想渡江还是另寻办法吧!”
领军校尉高声喝着,命前排兵士将手中长枪横举胸前,阻挡难民们继续前行。
然而,饥肠辘辘的成国百姓却是根本不听劝:
“此去向东数百里,绫水两岸皆是高山深谷,连一座桥也没有。而若是向西,除了那吃人的月沼之外没有任何通路,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于攒动的人群中,却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其身上同流民一般,也裹着黄褐色的粗麻斗篷,更是刻意蒙住了口鼻。然而在斗篷的阴影下,却仍能隐约瞧见女子娇美的容貌,以及没有鼻子的男子如恶鬼一般的狰狞面目。
此二人正是历时数月,经由虞国、南华、成国三境,辗转抵达了澎国边境的郁礼与紫鸢。如今二人身上的钱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郁礼本想贿赂一下守在渡口前的校尉,然而捏着空瘪的钱袋子,却意识到此举希望渺茫。
而正当此时,身旁的少女却是牵过他的手,示意同去人少的地方相谈。
“莫非紫鸢姑娘想到了什么?”
耳边嘈杂的声音刚刚变得小些,郁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不知对方究竟有什么办法,但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事,都让其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姑娘并不简单。
“你看到渡口远处停靠着的那几只渔船了吗?”紫鸢抬手指了指码头另一侧,“我们只需搭上其中一条小舟,便可以自行划至对岸,根本无需同这些人去挤那区区一艘渡船。”
郁礼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七八只小得可怜的渔舟——平日里,以这样的船妄谈渡江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然而夏季江面平阔,若是还能赶上顺风,估计抵达对岸只需半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摇头表示不可:
“话虽没错,但想要搭上那些渔船,仍需穿过澎国军的封锁。而今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可如果,身前这些百姓能替我们吸引对面军士的注意呢?”对此,紫鸢却好似早已想好了办法,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仍与守军争执不休的难民,“你看看他们,愤怒又无助,希望并绝望,就好似一堆在烈日下暴晒着的柴火,只需一个小小的火星,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你是想,让这些人去冲击军阵,我们便能浑水摸鱼,趁乱溜过去?”郁礼眨了眨眼睛,看着人群发呆。
紫鸢见状,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讪道:“怎么,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晔国平海将军,而今竟会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难民犹豫起来了?”
“才没有犹豫!只不过先前我之所以杀人,若非因为对方招惹了我,便是得了上峰的命令。而现在——现在似乎并没有杀人的必要。”
郁礼顿了一顿,却是明显有些不忍。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的饿殍流民,耳闻目睹之下,无一不让其想起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些想忘,却又难以忘怀的过去。
紫鸢却是掩嘴一笑,点漆的眼眸中仿佛带着钩子:
“我又没有让你亲自动手去杀人。眼下这些农人确是可怜,但你别忘了,自己曾答应过我,要借澎国的蓝焰,带我一起去寻那能够号令天下的力量!”
“可是——我看着眼前这些难民,便忽然想起了当年母亲为了躲避战乱,带着年幼的我东躲xZ,饥一顿饱一顿的那些日子……紫鸢你年幼时,不也曾如他们一样,流离失所,孤身一人——”
“你用不着跟我提当年的事,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过去的那些我早已经忘记了,根本不想再想起!”
郁礼的话,仿佛刺中了紫鸢心中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少女一瞬间恍若变了个人,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他,“今日,你要么听我的,要么你我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郁礼忽然有些慌了。一路上,他曾数次想要打听面前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姑娘,究竟如何会家破人亡,又如何会沦落到莳华馆中为妓。然而少女每次不是欲言即止,便是避而不答,好似始终心存隔阂一般。
眼下被同伴这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不敢再多问半句,连忙讨好一般点了点头:“我不问,不问便是!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皆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紫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却又立刻在脸上堆起了笑容,眨眼又变作了莳华馆中那个倾倒众生的名媛美姝,“今日之事根本不用你我劳心费力,只需在这群农人后叫几声卫梁军已至,接下来便可伺机而动了。”
话毕,二人又继续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走去。待得身边的难民逐渐稀少,才扮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于口中高声嚷道:
“卫梁军杀来了!卫梁军杀来了!”
此刻聚于碧野津前的成国难民,早已见了太多的生死,心中满是对战争的恐惧。一听卫梁军又至,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本能地朝着渡口方向涌去,根本无心去管身后是否当真的有追兵杀到。
只须臾功夫,本已停止了前进的人潮重又变得汹涌起来。若说此前的他们心中仍存有一丝理智,如今却已然成了一具具只知向前奔逃的肉身。
“再有向前者,杀无赦!”
领军校尉高声喝道,口中喷出的白沫,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成排的军士调转枪头,任由其穿透对面涌来的人潮。猩红的人血四散飞溅。
“今日若是我们不得活,也要拉上这些当兵的一起陪葬!”
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绝望而愤怒的呼号。对于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甚至即将失去生命的难民而言,眼下即便拼得个玉石俱焚,也比束手待毙的强!
面对数千彻底陷入疯狂的人群,即便碧野津的澎国军装备再精良,也断难把守得住!很快,第一道防线便被冲破了。其后的兵士奋力顶上前来,眼神间却再无此前的傲慢与不屑,剩下的只有慌张与胆怯。
澎国军身上的甲胄,乃是取自清源河中的夔蛟,坚韧堪比钢铁,却较寻常铁甲轻便许多。然而此时,这些能够抵挡住刀切斧砍的甲胄,却根本无法阻拦住农人们犹如铁锨一般的双手。
甲胄被从军士们的身上扯下,连带着的,还有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残肢断臂。仿佛自己面对的早已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用血肉填塞起的沙包路障。
一时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碧野津,这个曾人声鼎沸,商贾云集的繁闹渡口,如今便同莽砀平原的其余地方一样,化作了冤魂不散,厉鬼逡巡的死亡之地。
而在一片混乱间,郁礼则牵着紫鸢的手,不急不缓地自人群中穿行着。二人轻而易举地越过澎国军溃不成行的防线,抵达岸边后,从容地将小舟推入水中,准备拾浆摇橹,向对岸进发。
“等一等!”
已经上船的紫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冲同伴吩咐道,“用你的马刀,将其余那几艘船底给我凿通!”
“这——用不着吧。即便澎国军要来追咱们——”
“让你凿你就凿!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么?!”
郁礼刚想质疑,便被少女硬生生顶了回去,只得照做。
小舟荡开万顷碧波,朝着满目翠绿的彼岸驶去。直至此时,岸边的人群方才注意到了水中多出的这道孤影。当即有人依样学样,抢先一步冲至岸边其余几艘小舟旁。而更多的人竟是朝着码头上泊着的五牙舰与渡船发起了冲击,意图夺舰过江。
而此时岸上寡不敌众的守军,早已无力去追江水中越行越远的郁礼同紫鸢。迫不得已,领军校尉只得下令纵火焚船。即便拼上性命,也不可再漏放一人。
岸边燃起的熊熊大火,瞬间便吞没了两艘大船同业已冲上舰去的难民。而那些乘着渔舟紧随郁礼与紫鸢身后的难民,则很快发觉自己脚下的船居然是破的,待想掉头返回岸上去时,也已经为时太晚。
本就单薄的小舟,每一艘都多载了十数人,下沉的速度也极快。许多成国难民并不通水性,一旦落水便惊慌失措起来,稍稍扑腾几下,便如石头般径自沉了下去。
“今日不能将这些成狗尽数杀了,算是便宜了他们!”
紫鸢坐在船尾,冷冷地看着岸边的大火,以及于火光中挥舞着双臂,却再无法渡江的人群,低声骂道。
“你说什么?”
郁礼扭过头来,似乎一直都在奋力摇橹,没能听清同伴所言。
“我说,只要是成国人,便不得好死!当年,他们曾对我做过的一切,必须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郁礼猛地一怔,意识到身边的姑娘似乎也曾流亡成国,并在这里受了许多委屈。然而他却只是看着对方,手中摇着的橹却是没有停下,更加不敢多问,只是心中忽然觉得,自己对身边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女仍知之甚少。
不过毕竟,谁都有一段不堪回首,更难同人说的过去。连他自己也未能例外。